1.
我和狐朋和倒霉大哥最后还是被教导主任给领回去了,他开着学校公用的三蹦子,我们坐在三蹦子后座,一个比一个头埋得深,知道回去之后肯定要面临一场批斗,都像鹌鹑一样一言不发。
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个游戏厅里的人倒在地上的场景,青紫的手臂,翻白的眼睑,以及不断吐出的白沫,这让我不知所措。
狐朋和倒霉大哥像是根本没留意这一茬,于是我心底那点困顿也无从抒解,只能望着脚下三蹦子上的泥尘暗自斟酌。我的心是乱的,像被一根细线勒着,让我无法自得,让我不得安宁,又让我寻觅不到,它究竟所在何处。
后来在我真的接触到那要命的东西之后,这种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又再次卷土重来了。那根细线勒着我的脖颈,不知何时它会收紧,将我绞杀。
我从三蹦子的后座上抬起头,看着从游戏厅到学校的这段路程——风慢慢卷起地上的尘埃,老旧的墙上用红漆喷着“改革开放树新风”“我不下岗谁下岗”等的字眼,文字鲜红,上面爬满青绿的苔藓,白漆结块掉下来,棕色的砖瓦裸露,像一副已经风烛残年的躯壳。
前面是把格子衬衫紧紧撑开的教导主任宽厚的背脊,还有他有些反光的脑壳。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但我无法否认,有什么东西已经深埋。
过后多年,我重返故土,这里残破的街道早已不复存在,已然焕然新生,改革的风吹过了每一寸土地,当初的旧友也各奔东西。有人的未来一片坦途,有人的以后迷雾笼罩,只有我,渐步自缢,逐渐走向消亡的定局。
那天我和狐朋和倒霉大哥一起被教导主任羁押回学校里,在年级办公室里站了一下午,趴在墙上写了两千字的检讨书,勒令我们在周一升旗大会上挨个儿念。
这回可真是出了大洋相了,我当时还在想我的盛名能不能保得住,余光一瞥,就看见隔壁班那个小矮个儿走了进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短头发,头发挺多的,嘭起来,像个伞柄张开的蘑菇。
我趴在墙上停下了笔,专心听着她来这里干什么,还用手戳了戳倒霉大哥,小声对他说:你仇家来了。倒霉大哥掸开我的胳膊,依旧在奋笔疾书,声音一时没压住,对我说:你看人家干嘛,抓紧写吧,放学写不完就没办法玩红警了。
我抓紧把头低下去,生怕小矮个儿看见我,可教导主任还是听见了倒霉大哥的话,瞪我们一眼说,还想着玩游戏呢,再给你们加五百字吧。
我们的头又往下低了低,谁都没敢再说话,然而我却听到身后有一声轻笑传了过来,我知道是谁,大概是出于丢脸,耳尖开始隐隐发烫。
此间出入年级办公室的有不少人,甚至还有我们班的几个同学,可是为什么我只对她脸红呢?我的笔尖离开了墙和纸,神游起这个问题,在她离开之前,我偷偷回过了头,看见她拿着一张请假条给锅盖主任签了字——这是后来在我们学生中间流传起的称谓,那个脑门实在太亮了,真的很像顶了个锅盖在头上——那时我忽然想明白了了。
只有她,只有她是我触底的同类。
那些庸碌无为的人,怎么值得我分给他们这些共生的情感呢。
那个周一已经很冷了,我们学校无孔不入地给我们发了冬季的校服,把蠢蠢欲动的春心和急切展现的个性又一次扼杀。
青春时代就是见缝插针地开花,我们穿上厚重的校服,女生们就在嘴唇上抹上薄薄一层艳红的唇彩,挽头发的发绳更可爱更吸睛一点,要么就是在头上戴上五颜六色的发卡。男生们就开始在鞋子上各领风骚,高中那一年我几乎见识过了各种牌子,乔丹,阿迪种种,很多牌子在他们还没听过的时候,我爸就让秘书把助理放在了我的房门口。
在物质上,我再一次成为高中时期亮眼的一笔。
我和狐朋和倒霉大哥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冻得抽鼻涕的同学们,他们仰头往上看,我们挨个儿念检讨书,也就是两千字,一个人差不多是五分钟的时间,但他们只在我们刚上台时抬头看了两眼,转而又把脖子锁进了衣领里。
倒霉大哥在第一个,声音尤其洪亮,用极其夸张的词汇,称这次逃学去游戏厅的行为简直是罪大恶极,罪不可恕,罪有应得,感谢主任给我们重新做人的机会,以后肯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我在第二个,攥着我的稿纸刚想念出声,一阵风吹过来,我手上一松,稿纸漫天飘散,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过话筒,朗声开口:我深刻意识到我们这次的逃学行为实在是罪大恶极,罪不可恕,罪有应得,极度损害学校声誉,简直是可耻可悲,可歌可泣,万死不辞。感谢主任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以后一定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我说这些的时候,台下传来几声隐秘的笑声,回头去看站在一边的主任,我几乎立马就想到了一个成语,吹胡子瞪眼。
等到狐朋的时候,很巧的是,他的稿纸也被一阵风吹跑了,虽然我怀疑他压根儿就没好好写,他也被迫说那一句套词,我们三人的演讲就在这样荒唐可笑的凛冬清晨过去了。等到狐朋交接话筒的时候,还有一小片掌声传来。
为什么而喝彩,为我们的独特吗?还是为我们的反叛?
我一直都不是一个所谓能称得上敢为人先的人,叛逆这个词也从不曾出现在我的身上,我最擅长的事大概就是遵循守旧,循规蹈矩,最大程度规避风险。
我不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也远没有那样的胆识和气魄,可是偏偏,我占据了这样一个领袖的位置。我写下这篇故事,后来有人读起,无不叹息于我这一场悲歌。说我本来可以有个远大前程,原本可以前途似锦。
可是我分明知道,我所有悲剧的源头,都不过来自于我无可比拟的平庸。
2.
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随着宣霖和阿姨的进门而截止,林钊和宣霖两个人,一个是市局局长,另一个是高中老师,还是副校长,一个比一个忙,谁也来不及做饭,于是干脆请了阿姨在家。
阿姨去厨房做饭,宣霖跟他们说了两句话,就进了书房写教案。
林康安的表情还是沉重,眉头紧锁,大约还是不甘心,到嘴的鸭子飞了,连同高远也命丧黄泉,如果真是因为她的原因,她无论如何都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跟毒贩打交道这么多年,她太清楚他们的残忍手段,太明白他们杀人不眨眼的可怕,怎么可能这么巧。
宋别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她在想周寅的事。如果真的和他有关,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进监狱。她实在没有林康安那样的大义凛然,说实话,她的东家就是大麻合法化法案的支持者之一,而她自然追随其右。
可北美不是她的国度,中国才是。
宋别在心底叹了口气,听见书房门打开,就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脸上的愁容一扫而过,老老实实扮演一个乖女儿的角色。她习惯演绎,这么多年,也只有好姐姐林康安晓得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坏骨头。
这顿饭吃的挺安宁,林钊也不在饭桌上提案子,只有林康安伪装能力稍差,被宣霖看出来问了一句。她推脱是工作上的原因,由此搪塞了过去。
饭吃到一半,宋别刚扒拉完自己碗里的米粒,手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以为是周寅,握着手机到一边才打开看,不是周寅,是宋复,她亲爸。
宋别不耐烦地接起来:“什么事?”
那边宋复的声音有些没底气,在她这个女儿面前他一向直不起腰来:“小别,你能不能再给我打点钱,我被人……被人扣在这里不让走。”
“你不是说不再赌了吗,宋复,信不信我把你手指头给剁下来?”
那边声音嘈杂,还有时不时的两声催促,估计是真的被人扣下了。宋复还在哀求着她,说道:“小别,我答应你,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怎么说我也是你爸,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宋别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问道:“地址。”
宋复愣了一下,虽然有疑问,但还是把地点报了出来。宋别记下来,跟林钊和宣霖打了招呼就提着包离开。
宋复说得那地方挺偏的,在老城区那里,一个麻将馆里。那里还在亮着灯,码牌的声音震天响,烟雾浓厚的像是进了座仙山。
她停好车走进去,掀开泛黄的门帘,有几个人朝她看了过来,而后左右相告,渐渐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妹儿,打牌啊?”一个看着像老板的人开口问道,话语里夹着南方口音。
宋别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说道:“我找人,宋复呢?”
老板听见这个名字,脸色变了变,让她跟自己过去。她挎着手里的包,绕过一众麻将桌,掀开一道门帘,进去之后再打开一扇门,才看见了里面的洞天。
这里估计是特意做了隔音处理,外面是麻将,里面是赌坊。
宋复像是被人收拾了一轮了,抱着头蹲在墙根儿处,看见她来,猛然一抬头,被身边的人一瞪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喏,他在那儿,输了不少钱,给了钱就能走,你是他什么人啊?”
“输了多少?”宋别没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单刀直入看向那群债主。
那些人一个个跟她报数,从两三千到一两万,林林总总地加起来也才不过五万上下,她这两年都没背过五万以下的包了。可真够出息的。
宋别没急着拿钱,反倒找了个位置坐下,瞥了一眼一边蹲着的宋复,又把眼神挪向那群苦主:“这样成不成,我替他跟你们玩两局,推牌九,炸金花,还是□□都行。”
“你成吗?”前面一个人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有些不信这样一个满身贵气的女人还会这些下三滥的路子。
宋别想摸根烟出来点,又想起来烟和打火机已经被林钊收走了,刚想作罢时,一支烟就递到了手边,她抬起头一看,是那天在周寅门前见过的人,好像是叫孟良的。
“谢了。”她接过递来的烟和打火机,点燃接着说:“我不成的话不就是我吃亏你赢钱吗,玩玩。”
那些人坐下,桌上是刚才玩过的牌九,就干脆玩起了牌九。
孟良并没有加入到这次的对局里,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宋别的牌出奇的不好,全是散的,左边的人却十分好,天王地虎都在那边。前两局就输掉了不少筹码,几个人叫嚣着接着玩,宋别也没退,接着玩了几把,赢多输少,再往后都是赢了。
后面几个人发觉出不对,撂挑子不干了,宋别也没计较,咬着烟站起身,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烟,烟头直接擦灭在桌上,目光扫过一众人,最后落到自己的筹码上,缓缓开口:“刚才赢得就当玩个乐呵,宋复的账咱们照常算,该多少是多少。各位看着都是熟客,我宋别在这儿交个朋友,以后各位卖我个面子,看见他来——”
说到这里,宋别的手指向角落里的宋复:“别留手,打出去。来一次打一次。”
她说完,从包里拿出钱一点点数,一个个发,也不心疼。众人看见这女人的穿衣打扮,都品出点意味来,纷纷点头应和。
宋别道过谢,也不多留,拎着宋复从这馆子里走了出去。孟良没跟,站在原地看她离开的背影,这姑娘真是够劲儿的,周寅他艳福不浅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消受的了。
父女两人坐进车里,宋别静等着不开口,指尖一下没一下地扣在方向盘上,把宋复折磨地没办法。做了几次心里建设,才终于试探着问道:“小别,你从那边回来了,回来几天了,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那你是想让我回来呢,还是不想?”
宋别冷笑一声,手指还在轻敲。
“这说的什么话,我当爸的,怎么会不想你回来。”
“哦。”宋别给车点着了火,说道:“那去你家坐坐。”
话一出口,她很明显地就能感受到身边的男人紧张起来,这不奇怪,宋复怕他是应该的,毕竟现在他和他的好小三,都是靠她在养着。
宋复偷偷看她:“小别,你看也这个多年了,你就别和你杨阿姨过不去了吧,她可还给你生了个弟弟。”
宋别没理,一脚油门踩下去,朝马路上开。她没有开车里的空调,转而把两侧的窗户给全部降了下来,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她莫名生出一种撞上某一个建筑物就此死去的兴奋感。
可是太不值了,和宋复这个烂人的血肉搅在一起,太恶心。
车速依旧没有降下来,一直到江北路的幸福小区,转进去的时候才稍稍降速。而后稳稳停在了七号楼下。
宋复的魂终于从后面追了上来,缓了一阵才终于开口:“小别,就当爸求你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杨阿姨都给我生了个孩子,她也知道挺对不起你们母女俩的……”
“下车。”
她没有多余的话,打开车门拿上包直接往下走,宋复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她下去。
电梯在七楼停下,宋别按了下门铃,很快就有人过来打开了门,是那个小崽子。
宋远章看了看她,又去看她身后的宋复,估计是被她满身戾气吓到了,有点怯懦地问宋复:“爸,她是谁啊?”
“听话小章,叫姐姐。”他说这话时小心用余光打量着宋别的神色,见她没有生气的意思,也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宋别没理他,踩着高跟鞋直接进了门,一下锁定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杨繁,甩过去包狠砸在了她身上。
杨繁几乎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尖叫出声:“宋别?!你干什么!真是什么人生什么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
这就是宋复口中的知道错?宋别走过去,穿着高跟鞋的她足足比杨繁高出一个头还多,她不废话,手指穿过她的发逢,攥住头发让她仰起头来,抬手扇了她一个巴掌。
本来该是十多年前就该打上去的,不过没关系,现在力气更大。
“杨阿姨,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债主说话。”宋别浅笑,细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也不想想,他一个赌鬼,这么多年拿什么养你和那个野种。”
杨繁挣扎不开,原本还在很瞪着她,却在听见这句话之后倏然瞪大了双眼。
宋复在一边央求:“小别,那是你杨阿姨和你弟弟!”
宋远章这时候也开始反应过来,开始跑过去打她,被她一脚踹出去一边。
宋别放开杨繁,她不是什么崇尚暴力的人,但说实话,有些人是不适合给讲道理的,不让她疼一疼,不知道脸在哪里。
杨繁揉着自己被捏得发疼的脸,转而去瞪宋复。她这时候才悠哉哉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摆在茶几上,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男人,唇畔一丝丝地扯出笑,对他道:“爸,刚才想想,是我做的不对,这就来补偿你,签了它吧。”
她把那份文件往前推了推,眸色潋滟,顾盼生辉。这一副多情样子,十成十是从宋复那里传来的。
宋复心虚地看向她:“这是什么?”
“钱啊。”她把文件翻开到最后一页,签名处的上面有一份数额,把宋复看得两眼发直。
宋别看向一边的宋远章,轻声道:“小野种,给你爸拿支笔。”
“你才是野种!”宋远章在一边嘶吼,又要冲上来打她,被宋复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随后是一声呵斥:“让你去你就去!”
他在一边委屈地哭,就是不动,宋别笑着看了一眼,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支钢笔递给了宋复:“签了吧。”
宋复狐疑地看了一眼她,有些不敢信,却还是没能抵住钱的诱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式三份,三个名字写下去,宋别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厚。
她拿起那三份文件,递了一份给杨繁,说道:“杨阿姨,虽说你挺不要脸的,可真要让你跟我爸饿死,我也实在不落忍。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不过我给他买了一份保险,受益人是你,要是他哪天一个不准头,被车撞了,从楼梯上摔了,到阎王殿里报道去了,这钱可都是你的。”
“当然,谁知道怎么死。”
杨繁看着递到手边的那份文件,没去接,反而吓得跌坐在地上,惊恐地望着宋别,口中喃喃:“疯子,你这个疯子!他是你亲爸!”
宋别没去理会她的咒骂,而是把那份文件扔在她的脚边,耸耸肩:“我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杨阿姨,我当然知道你是最爱我爸的了,这不,没结婚呢就急着开花结果了。”
她说完,拿起自己的包,眼神扫过这房间的一地鸡毛,心情无限好地朝门口走去。在她即将踏出房门的前一刻,一个什么东西从她耳边飞过,砸在地上,零件碎裂开来。
是刚才宋复签字的那支钢笔。
转过头,是宋复狰狞的面孔,说着和杨繁差不多的话,只是多了一句,早知道这样,在你生下来那天我就该掐死你。听的宋别不痛不痒,转头好心地提醒他:“爸,你急什么,两万块钱就这么被你摔了,多不值当。”
出了这栋楼,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幕,星空晴朗,明日无雨。
想起刚才宋复骂她的样子,宋别心底满是快慰,这么多年养着他和他的野种,她是钱多,可不是蠢货,怎么来说他们也得给她点回报。比如,给她表演一场什么叫困兽之斗。
宋复说他没有人性,也不想想,她是谁的种。
宋别又想抽烟了,摸了摸口袋,空的。
她想起赌场上的那支烟,想起孟良,然后想起周寅。该去见他了。
宋别把车窗升了上去,速度降了下来,去见他的路上不该是那么匆忙的,急切的。她得慢下来,她得温和着去见他。
他们还来日方长。
时间已经很晚了,白杨路那一间的灯光还亮着,周围灯火俱灭,只有那一间,在等她。
她把车慢慢开过去,降下窗户,看见周寅坐在里面的一个工具箱上,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在抽烟,只是低着头,手上握着手机。
她低头翻找出那个他落下的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一张证件照,两张卡,几张修车行的名片,这就是全部。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宋别都没能彻底地了解过他,是繁复的还是简洁的,她都一无所知。
她转过头看昏黄灯光下的他,为什么是黄色的光呢,这样能看得清吗。
头顶的光把他的身影拉长,变形,身边是一些庞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他坚硬的躯体都变得渺小了。宋别有些看不下去,打开门的瞬间,周寅把头转了过来。
“宋别。”他站起来,叫了她一声,似乎觉得又该说些什么,于是道:“你来了。”
“嗯,我来了。”宋别走过去,拿着钱包抽出一个东西,是他那一张两寸的证件照:“路不近,拿这个给我抵点油钱。”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将钱包抵在他心口,地上一条瘦长的影子变成了两条。
周寅拿过钱包,张了张嘴,一些难言的情绪在喉头盘旋,沙哑着嗓音对她说:“宋别,你还记得撞你的那个司机吗,他死了。”
宋别神情微动,看向他,敛起眉眼。
“是吗,怎么死的?”
“不知道,警察今天打电话过来说的,问知不知道他儿子的联系方式。”周寅低垂着眼眸,睫毛很长,盖下一片阴影。他从口袋里拿出烟放进嘴里,按下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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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燃。
宋别看着他,大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悲哀。
于是她顺着他说:“世事无常,没办法。”
“我知道。”周寅说,已经抬起了眼,看向她,然后扯出一丝苦笑:“算是给那个出租车司机赔罪了。”
“你们什么关系,是朋友吗?”宋别穿着高跟鞋站的有点累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变成仰视。周寅注意到她的不适,找了一件干净的毛巾垫在她脚下,说道:“不舒服就脱下来吧。”
她没客气,脱下高跟鞋,双脚踩在毛巾上,质地粗糙,又有点柔软。
周寅伸手扯了个小马扎展开,坐在她面前,说道:“算是,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以前做学徒,那时候就认识了。在澄州,他说得上和我联系挺多的了,我的材料都是从他那儿拿的。”
宋别迅速捕捉到一个漏点,反问:“那个叫孟良的不算?”
“我忘记了。”周寅笑得没有缝隙,甚至开了个玩笑:“他还活得好好的。”
宋别也笑了一声:“死了才能被你记得吗?代价太大了,我不舍得。”
周寅沉默了瞬刻,她继续说:“来之前我见过他,在老城区那里的一个麻将馆——应该说是赌场。周寅,你会赌吗?”
“我赌不起。”
“你会吗?”
这是他第二次哑口。
宋别依旧没给他接着往下说的机会,伸手给他要了一根烟,放进嘴里点燃,说道:“我会赌,赌技一般,但我喜欢那种上天入地的感觉,上天堂,下地狱,都在筛盅掀开之前。不过这几年赚了钱,渐渐输不起了,让我赌上全部身家我也不舍得,可用那些皮毛来输赢不刺激。抽烟会好点,但抽久了也就那样。你知道还有什么吗?”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而后抬起头看向他,眼神有些醉心的迷离和沉溺,对他说:“还有毒,毒品——国外那边对这东西管得并不是很严,我第一次是在二十一岁那年,有种东西叫快客,把它放在易拉罐里点燃,烧出白烟,就会发出像是‘crack’的声音,把它吸进鼻子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那时候,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了。”
“宋别。”周寅看向她,手指攥了攥,眼神由惊讶转向晦涩,“你吸毒,是吗?”
“你要报警吗?”宋别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慢慢伸向他,指尖划过他的喉结向上,而后握住他的下巴,他没有胡茬,刮得很干净,但那地方还是有些生硬,她慢慢笑,把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周寅,你就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坐的小马扎比她的地方低很多,被她握着下巴带着往她身前移动了两分,这样,就由俯视变成了仰视。周寅看着眼前的女人,大脑空了一瞬,已经来不及分辨她言语的真假,也来不及和她斡旋,有什么东西遥遥领先,把一切都抛诸脑后。
“宋别,这是中国。”周寅退回去,垂下眼,再看向她时眼神坚定了许多,“你真的吸毒吗?”
他握着手机的手逐渐用力,上面的青筋显露,像是真的要报警。
宋别收回手,重新把烟放进嘴里,猛抽了一口:“开玩笑,别这么认真。”
周寅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你吓到我了。不过你怎么了解这么清楚?”
“我胡说的,你也信吗。”宋别轻笑一声,那根烟已经抽完了,食指掸了掸烟灰,用手指捻灭,扔在他的脚下。“这烟还不错,人也是。”
她穿上鞋站起身,身下褶皱在一起的裙子一瞬间铺展开来,像条潺潺的河,哪怕坐了这么久,再次站起时依旧没什么印子,足见做工的精细。
“我送送你。”他也站起来跟着她走出去,见她上了车,轻扯了扯嘴角:“路上慢点。”
宋别没再说什么,朝他笑笑,升上车窗之前只说了两个字:“回见。”
车子扬尘而去,周寅还站在原地,眼神望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什么。手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孟良。
他舔了舔后槽牙,接起电话开始往回走。
“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她不好糊弄。”周寅道,“估计知道是高远是怎么死的了,过来套我话呢。这也不奇怪,毕竟然前一阵子刚把高远捞出来。”
他说这话时,忍不住想起宋别,她是不是个瘾君子他比谁都清楚,真正的瘾君子不是那样的,她或许装的很像,或许身边就有这一类的人做参考,但还是差的远。
灵魂的萎靡,精神的阉割,不是靠两个迷醉的眼神就足以淆乱耳目的。
“你就不怕到时候盯上你这边?”
“没那么容易,我这儿也经得住查,过一段时间南下,现在处理的很干净,清理好最后一批‘骡子’就成了。”周寅说道,想起刚才宋别的话,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去赌场了吗,宋别说碰见你了。”
孟良说:“巧了吗,那姑娘牌九玩得不赖。”
周寅嗯了一声,再没了别的话,挂断之前,孟良又恍然大悟一样跟他说了一件事。
“这两天慎着点,上面要来人。”
“谁,吕澄阳?”
“不是他,他怎么可能亲自过来。来的人是沈缚。”孟良道,“那怎么着,宋别那里没吐出来什么有用的,那个叫什么林康安的记者,找个机会,弄了得了。趁这两天下手,要不然沈缚发现了这事,小心是咱们俩触霉头。”
他说了声好,抬手挂断了电话。沈缚要来,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们不是什么小作坊,上头领导也得时不时过来看看底下人办事得不得力。
只是这次掐着周寅离开的时间,有点不巧了。他也没有多问,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如他所料,比沈缚更先来的是警察。
他们来的比他料想的要慢一些,两个警察上门,一个负责记录,一个负责问问题,顺便观察他的反应。这些套路他早已经熟稔,也早已经应对自如。
警察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修车滑板上钻到车底修车,从里面出来时,绵白的手套已经满是油污,看着突然到访的警察,表现出很自然的惊讶和浅浅一丝慌张。
“同志,你们找我?”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点点头问他:“你是周寅吗?”
他脱下手套,给两人拿了两个小板凳请他们坐下,又给倒了一杯水,然后正襟危坐在他们面前,像个上学时被老师留堂的学生。
这是最普遍最正常的反应,谁都没有察觉出不对。高点的警察开始问他:“周寅,你和高远是什么关系?”
“算是朋友。”他说,然后接着补充:“我的材料都是从他那里拿,一来二去的,偶尔也一块吃吃饭,喝喝酒。”
“就你们两个吗,还有别人没有?”
“我每回跟他出去就我俩,至于他有没有别的朋友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有个在北京上学的儿子。怎么了,他是犯什么事了吗?”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也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警察沉默了一秒,而后告诉他:“他死了,吸毒过量死的。”
“死了?!”周寅险些没坐稳,镇定了两秒,重新看向警察:“同志,你说的是真的?老高吸毒,这不可能吧,我平常看着他都是挺老实一人啊。”
“很多吸毒人员都是这样的,平常的时候看不出来,毒瘾一发作就忍不了了。你知道他平常还和别的人接触吗,有没有那些看着挺可疑的人?”
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事实里完全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说:“这我不知道,我和他接触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碰这东西……”
两个警察又对视了一眼,转了一个话题,问他:“周先生,方便问一下六月十三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吗?”
“六月十三号,周四那天是吗?”周寅皱眉想了想,回答:“那天和一个朋友出去吃饭,在一中门口那家餐厅,我记得那天人特别多,我朋友喝了点酒,上车就睡了,我找不到她家,绕了一圈就给带回我这儿了。”
他们像是捕捉到什么重要信息,急切地问他:“既然是你朋友,怎么会不知道她家在哪儿?”
“也不能算是不朋友,刚认识不久。就是那次高远撞车,坐在出租车后的乘客,她签了谅解书,我请她吃饭算道谢,她应该还记得那天的事。”
“她叫什么名字?”
“宋别。”周寅说:“宋玉的宋,送别的别。”
两个警察恍然想起来,不是别人,是林钊的女儿,高远死后,他们查他卷宗时发现这么一桩撞车案,宋别签字的谅解书还在文件夹里放着。
这么说起来,一切都合理。
两个警察似乎是没什么可问的了,于是转换了策略,问他:“周先生,介意我们随便看看吗?”
周寅摆摆手:“你们请便。”
他们一边看一边问一些无关痛痒话题,周寅一一作答,还下意识从口袋里摸了根烟点燃。
最后,楼上楼下都走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他们其中戴眼镜负责记录的警察还是专门的缉毒警,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最后跟他握了握手说:“感谢您的配合。”
两人上了警车,周寅在后面送别,神情收敛了几分,不悲不喜,就显出了几分麻木出来。想想他的伪装,动作,神态,还真可以说得上天衣无缝,他说不清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独特的天赋,无论何时,在扮演普通人这方面,他竟然都得心应手,无师自通。
周寅往肺里抽一口烟,吐出烟雾,望着警车驶过卷起又坠落的尘土,想象着在看不见的远方,射出一颗子弹,而后刺穿他的心脏。
这是他藏匿许久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