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深闺怨夫
“说实话吗?我不想。”
忽地, 一缕冷风裹挟着夜雨钻了进来,把屋内的暧昧氛围吹冷。发热的思绪得以平复下来,靖霖垂着眼睛点点头, 说:“嗯。”
随后,他抬手把灯关上, 背过身, “很晚了,睡吧。”
梁翊却不打算放过他,或者说不愿意像往常那样无条件地给他台阶下。灯光又亮了起来,这次他选的是明亮模式,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把人照得无所遁形。
“那你呢, 是怎么想的,可以告诉我吗?”梁翊语气诚恳, 虚心请教的样子。
棉质睡衣下肩胛骨抖动的动作很清晰, 尽管背对着人,仍把情绪泄露出去。
“我也不想。”他咬着牙, 遏制住不必要的尾音。
梁翊的包容似乎因为睡眠不足而降低了,他咄咄逼人地接着问:“那你今天过来干什么?别说是送伞。”
肺部空气急剧抽离,靖霖不得不大口呼吸才能维持大脑和心脏的运作。
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难受,好像睡一觉醒来梁翊就变了个人一样, 很凶。
他讨厌这种巨变。
“我回去了。”靖霖一把掀开被子起来。
下一秒,结实有力的臂膀把他紧紧箍住。
梁翊贴在他脸侧, 声音暗哑, 问出了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问题, “如果我没带着青羽来找你,是不是谁都可以?”
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准确, 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是不是只要白塔给你匹配的任何一个哨兵,你都可以跟他结合?”
没有任何预兆,乌黑的眼睛霎时被雾气覆盖,潮湿蔓延得很快。一瞬间,靖霖好似又回到了恢复舱,回到了刚醒来的那时候,胸腔突然空了,慌了,里面维持生命的电池不见了。
在雨声的掩盖下,一点微不足道的难以自抑的颤音连猫叫的音调都比不上,但是哨兵的听力是极好的。
瞬间,梁翊就捕抓到对方压抑的难过。
瞬间,他就慌了神。
“是我的不对,我不该问你的。”梁翊强行把靖霖身子掰过来,手忙脚乱地捧起他的脸,像仙贝啃鱼干一样抱着他亲。
靖霖垂着脑袋不肯看他,肩膀抖得更厉害。
“是我混蛋,我不该这样问的,对不起上校,靖霖。”梁翊心疼得要死掉,但只能暗骂自己活该。明明告诉自己许多次不要介意,不要想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伤了他的心。
“靖霖?”梁翊小心翼翼地喊他,凑到他耳边,悄悄地问:“可以接吻吗?”
“我想吻你了。”
靖霖没有回答,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很奇怪,梁翊只是问了一个很寻常的问题,虽然时机有些不对,但这也没什么。而且本身他就是冲着青羽才愿意和梁翊结合的,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可当被直白地摆上台面时,靖霖却觉得惊惶,气恼。他所熟悉的梁翊不会逼他坦白,也不会用这样冷酷的语气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空气中只有雨声,靖霖吸了吸鼻子,泄愤一样用精神力把他捆在床上,冷声说:“我邮箱里躺着的匹配意愿书有几百封。”
“你以为你是谁,自大,狂妄,目中无人的C级哨兵。”他把脑海中所有骂人的话都搜刮了出来,但是却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你以后都不准亲我。”最后,他只能想到这个威胁。
他想回去了,回到他那张冷硬的单人床,回到他那并没有那么舒适的房间。抱着仙贝,抱着棉被,不要抱着这个人睡觉。于是他又收紧了精神丝,冷冷看着哨兵因为捆绑而涨红的皮肉。
尽管那么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梁翊仍不住地说对不起,话语被赋予了精神力,直达识海,可是对不起并不能止住心痛。
他需要一个确信,他也需要。
梁翊声音沙哑:“那为什么在我的意愿书上签名了?”
精神丝没再继续收紧,空洞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靖霖看着上面一个很小的木头摆件,是梁翊用昆虫旅馆剩下的木料做的秋千。
算了,梁翊不想知道了。或者说他说服自己不要去想了,就这样装糊涂就好。假装靖霖因为看见他的脸,有那么一点点心动,或者纯粹是体恤C级哨兵。
靖霖把明亮模式的灯关了,只留下床头柜上的碎花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幽幽暖光。
他的面容变得十分柔和,甚至有一些神性。不用问都知道得到上校首肯的原因只有一个——青羽,可梁翊还是不死心地问了。
良久,靖霖讷讷地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因为,你来找我了。”
声音低垂得掉到了地上,呓语一般。
他维持着看着书桌的动作,呆滞的,“只有你来我家找我了,还买了早餐洗了碗,给我包扎了伤口。”
很微不足道的举动,但是他却记住了。刹那间,梁翊觉得心脏似乎也被那无形的精神触丝攥紧,痛得发麻。这时候他倒情愿靖霖早早答应别人的结婚申请了。
至少那样,可以更早地有人在身旁陪伴他,陪他吃饭,给他包扎。他不会只收到一个汉堡扒玩具就高兴得说不出话,那么好骗。
梁翊说不出话,挣开了早就松下来的禁锢,死死抱住他。
排山倒海的悲伤压得他喘不过气,顺着拥抱传递给向导,靖霖有些疑惑,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变化得这么快。
刚刚还只是伤心,现在是实实在在的生气,梁翊实在太讨厌了。
他最讨厌梁翊。
“我要回房间睡觉。”他说。
梁翊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接着,他说了今晚第二百三十二句对不起。
靖霖背过身不想理他,可身旁的人存在感十足,低落的情绪顺着空气传递过来。少顷,梁翊站了起来,拉开门出去了。
如果不想结合的话直接说就好了,他不明白梁翊为什么问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又让他莫名其妙地失眠。
讨厌失眠,更讨厌梁翊。
窗帘忽地抖动,离开的人去而复返。梁翊带着一声冷气闯进被窝,冻得他哆嗦了下,紧接着他怀里被塞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仙贝?”尾调微微扬起。
梁翊拥着他躺下,仙贝被挤到中间,十分无奈地撇了他一眼。弄哭了人,让猫咪来哄,活该追不上人。它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在靖霖身上踩奶。
“我怕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选项。”梁翊忽然说,“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什么?”
梁翊脑袋磕在他肩膀,声音发闷,像被硝烟覆盖的老旧枪管,“就算是想想仙贝也好,不要再那么随便不顾性命了。结合的话也有百分之十的几率救不回精神图景进入神游状态的人。”
“你觉得我想跟你结合是因为,许礼所说的过度使用能力没人能进入我的图景救我?”
两人的脑电波终于对上,靖霖只觉得匪夷所思。
“不是吗?”
这人还有脸问!
“梁翊。”靖霖沉声喊,“虽然我不是什么很伟大的人,但是既然结婚了我会遵守哨向管理契约书,帮助你稳定图景。结合是最高效的手段,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精神稳定。”
“你这样说得好像马上要离开我一样。”梁翊在他身后不安地拱了拱。
靖霖转过身,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
“是的。”
心脏一下子吊到嗓子眼,然后听见他接着说:“下个月我要带学生去联盟集训基地一个月,这段时间你要注意精神波动水平,超标的话必须在白塔接受统一疏导。”
靖霖仍絮絮叨叨交代,啵地一下,梁翊打断了他。
“结合吧,就现在。”
靖霖眼尾挑着,斜斜地看着他,显得有些冷酷,“不要,我改变主意了。”他抬手把仙贝抱到两人中间充当三八线。
“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哭了。”
“我没有哭!只是你的房间灰尘太多了!”
“嗯。”梁翊捧着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你救的那个人,是个后天觉醒哨兵。”
“?”
哨兵和向导一般十五六岁就觉醒,最迟不超过十八岁。极少数在成人之后才觉醒的被称为后天觉醒,但是这部分人的能力远不及前者。几乎只是五感变好了一些,连精神体都凝结不出来。
靖霖不理解他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梁翊咕哝着,几乎分辨不清字音,“而且他还长得还行”
当然,要他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他肯定是做不到的,但是那天把人拘回来的时候,整个哨向所都在感叹。而且靖霖不认识他,只看见他的脸,就不顾身体动用能力把他救下。
梁翊实在不得不在意。
靖霖会喜欢那样的哨兵吗?
梁翊觉得自己像个深闺怨夫,担心伴侣被突然杀出来的年轻貌美的人抢走。自顾自地发了一通脾气把靖霖弄哭,现在又要他给个说法。
实在可恶。
“喵~”仙贝赞同地叫了一声。
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仙贝悠悠然爬到靖霖身上。靖霖顺手扶了它一下,它就借力跳到梁翊身上。
跳房子似的,在两人之间蹦来蹦去,过了一会儿不知在哪叼出一个毛绒小球,喵喵个不停,让靖霖不得不坐起来陪它玩。
梁翊悄悄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至跟他手臂贴着手臂,肩膀贴着肩膀。
“我真的错了,上校。”
靖霖偏头掠了他一眼,似乎看他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梁翊道:“我不该质疑我们之间的感情。”
这人又在颠倒黑白,说得好像他们只是吵架的小情侣一样。
梁翊小心翼翼地捻起他的一个手指,一个冰凉的东西套了进去。扔球的手蓦然停下,靖霖垂眸看去。
一个银白色铂金素圈,内嵌了一颗心形钻石,有些过时的设计。梁翊一点点把戒指推到指根,然后牵起他的手,吻了吻无名指。
梁翊犹豫许久要不要把这枚戒指拿出来,它已经不时兴了,可是象征真爱的钻石还在闪耀着。靖霖昏迷的这三天他想了很多,如果不是工作压着,他或许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靖霖抬手就要把戒指摘下来,但是,戒指实在太合尺寸了,卡得严丝合缝,他竟一时没有摘下来。
只有因爱走到一起的普通人才会需要这样约束性的信物,哨兵和向导之间有更为牢靠的精神链接,并不需要这些物质来维系。
气氛凝重,仙贝不敢吭声,抱着它的小球乖乖蜷在角落。
梁翊把另一枚大了一圈的同款戒指交给他,道:“靖霖,当你发自内心想要跟我结合那天,给我戴上。”
无需更多的说明,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靖霖手指微微蜷曲,手中小小的圆环如火一般炙热。他没能给出任何承诺或者是意向性的单字,只是那么拿着。
从小阁楼拿回自己的房间,从房间拿到圣所军校,从圣所军校又拿到联盟集训基地。
靖霖把行李搬进教师宿舍,摘下手套,发愣地注视着左手无名指。
空落落的,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有一个素圈。心告诉他戴着也没关系,反正他有手套遮着。大脑又说不行,他和梁翊的关系没能理出个一二三来,就不应该贸贸然戴上。
最终,理智暂时获得了上风。
那不只是简单的贵金属,当一捧铂被捶打压制成圆环形状,并接触了手指,那就意味着它今后的意义不再单纯地停留在化学层面。
第32章 联合训练
联盟集训基地位于一座边远海岛, 除了每天的供给船只外,几乎没有任何人流往来。上岛已有半个月,月历剩最后一张, 海岛的天气却还只处于凉快的程度。
松原,大概已经下雪了吧。
今天是中期测试的日子, 靖霖负责把守第一个关卡。他的精神触丝凝结成一张巨大的蛛网把森林入口罩住, 只要某一根触丝稍微动了,S级向导的精神触丝就会顺着接触的地方钻进学生的图景进行攻击。
向导和向导之间的精神屏障不会互相攻击,而哨兵的行动敏捷,这就需要学生们互相配合帮助才能通过。
另外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防止闯关过程中哨兵失控,学生向导处理不了时他可以通过事先游走到森林各处的触丝快速进行疏导。
靖霖坐在观察塔内注视着监控, 随着夜幕降临,大大增大了通过森林的难度, 他有些为自己的学生担心。
“别紧张, 现在的孩子都很厉害的。”周灼惟从外头进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
靖霖捏着杯沿接了过来, 放在一旁,随后拿起手边的保温杯喝了口热水,“你应该去终点接应到达的学生,周少将。”
周灼惟是此次联盟派来的对接人, 在岛上拥有最高权限,对于靖霖略显不尊重的行为倒也不恼。
他说:“临时加了一个关卡, 先过来你这边看看情况。”
“什么?”
周灼惟笑了笑, 道:“不经历实战怎么有资格成为保护人类的异能者。”
摸棱两可的话语让人摸不着头脑, 靖霖直接点开森林地图看上面标记的关卡。忽地,发现各个角落多了些红色的点。
他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
很快,监控屏幕的画面就告诉了他答案。
树影簌簌震动,两个学生经过某个红点时,树上跃下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人。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样子,下一秒,他就跟学生对打起来。
完全是单方面压制,学生哨兵没有半分还击之力。
“没说有近身作战环节。”靖霖一下子就怒了,中期测试主要考察哨兵和向导观察和探索能力,他们要在森林里完成搜索任务并避免掉进陷阱。
突然投入强敌,不消片刻他们就会全军覆没。
周灼惟耸了耸肩,“上校,没有人会提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到来,或者以什么形式到来。而且结训测试是模拟领域,这个时候让他们练习一下近身格斗很有必要。”
是这个道理,但是也应该提前告诉他们这班训练的老师才对,二年级的近身格斗根本还不熟练,这样一打击,学生们要消沉许久。
“那些陪练的是什么单位的,实力悬殊太大了。”
“他们已经很放水了,就算学生们打不过,逃也得逃过吧。”周灼惟停顿了一下,语气奇怪道:“我以为你知道的,是各个塔自愿报名过来的哨兵。接下来半个月他们会当教官教实战技巧,模拟器里的过家家结束了,该给同学们上点强度了。”
自愿报名过来的哨兵?靖霖心底豁然有了一个猜测,但是他不敢肯定,直至在屏幕上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尽管看不清脸,但是肢体动作已然把他暴露。
梁翊。
难怪前几天说很快就见面了,训练才过去一半,这人就说快见面。当时靖霖还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的日程了,刚刚发短信提醒自己吃饭的时候都没透露已经上岛了。
靖霖皱了皱眉头,有点生气。
周灼惟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左下角的屏幕,不由多看了两眼,说:“是他吧,身手很漂亮,为了不伤到学生还挺憋屈。”说着拿起这次参加的哨兵花名册看了看,“怎么会只是个C级哨兵呢,你们也差太多了。”
“周灼惟。”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喊他,显得很不客气,“我的哨兵怎么样,不需要你来评价。就算是联盟少将,也没有资格置喙塔的配对。”
周灼惟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抱歉,职业习惯。”
“兵痞子习惯。”靖霖冷冷道。
这他倒是认的,上了战场,精神力等级就是阶级等级。无论身手多么优异,怎么都越不过精神力的绝对压制这一关。
而靖霖又是极其稀少的S级向导,配C级哨兵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唏嘘。
说话间,很快就有一组接近终点,周灼惟该去核验他们的成绩了。观察塔内安静下来,靖霖把目光重新放回屏幕上。
不知是不是从梁翊手下逃出的学生偷偷通知了其他人,再没人敢从他守的那条道经过,哨兵无聊得靠着树拿出手机玩。
靖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梁翊:猜猜我在哪,猜对有奖。
梁翊:猜错也有。
靖霖:无聊。
他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编号,板着脸发:岢山岛森林8区。
屏幕上,穿着冷硬板正作战服的高挑人影忽然四处张望,显出一些与外表不相衬的傻气。
靖霖暗暗骂了一句笨蛋。
随即,哨兵发现了树梢上反光的摄像头,他缓步走近,往上一跃把脸上的黑色面具摘了下来。左下角的屏幕霍然被一张俊朗面容填满,深邃的五官几乎要冲破摄像头而出。
他对着摄像头弯了弯眼睛,嘴巴一张一合说了句话。没有收音设备,只能通过口型大概猜测:“嗨,上校。”
靖霖皱了皱眉,很轻地啧了一声。
靖霖:不止我一个人在看监控!
对方没有拿出手机的动作,接着对着摄像头说话。
梁翊:“仙贝说很想你。”
梁翊:“仙贝让我也想你。”
太阳穴隐隐发疼,靖霖深吸一口气直接拨了电话过去,对方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脸上稍有些意外。
梁翊声音轻快地接起,“惊喜吗?上校。”
“不止我一个人在看监控!笨蛋!”靖霖恨恨道,紧接着催促,“赶紧去躲起来,这些监考的老师都学过唇语。”
梁·笨蛋·翊迟钝了几秒,若无其事地把面具戴回去,上半身往后一弯吊在树枝上翻下去,监控摄像头里只剩一道残影。
监考群聊里消息不断更新,靖霖捏了捏眉心放下手机,眼不见为净,反正其他人也不知道梁翊对谁犯傻。
凌晨两点,所有学生考试完毕,明天早上有半天时间休整,下午重新开始魔鬼训练。
靖霖回到房间,一下子发现里面有人来过的痕迹。他警惕地放轻步伐探看,霎时,身后贴上一具热腾腾的躯体。
“梁翊!”他转过身板着脸。
“到,上校。”
梁翊站在他身后,抬手戳了戳他一边脸颊,靖霖往那边转过去,一个小小的木头猫咪挂件坠在修长指尖上掉下来。
“猜对的礼物。”梁翊讨好地向他敬了个礼,随后就嬉皮笑脸弯下腰作势要亲他。
靖霖偏头避开,“教官的宿舍安排在隔壁栋,你怎么进来的?”
“阳台。”他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评价起联盟用的锁太不结实,一撬就开了。
靖霖今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欲与他插科打诨,催促道:“你快回去,我要休息了。”
“我陪你休息。”
“不行。”
上校今天态度异常强硬,梁翊摸不着头脑,只能乖乖回去。
“那好吧。”他亲了亲靖霖的嘴,恋恋不舍走向阳台。
靖霖看着他的举动略略无语,按着太阳穴沉声道:“走正门。”
“噢。”
“把我的东西放下。”
梁翊歪了歪脑袋,顺着上校的视线缓缓看到自己的手,旋即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把猫咪挂件放到上校手里。
把梁翊送走,靖霖动作迅速地去换了一套便于行动的干练衣服。他没有走正门,而是像梁翊进来的时候那样从阳台翻出去。
黑夜如墨,疾风怒吼。今晚中期考察结束,学生们都累得半死不活,不会半夜出来抓浮豚,巡逻的卫兵也少了许多。
来之前他就一直想着要去亚希斯图书馆找找关于“定格消除”的资料,期间他曾旁敲侧击在别的老师那里了解到只有周灼惟才有图书馆禁区权限。
清瘦的身影立在禁区门外,把从咖啡杯上拓印下来的周灼惟的指纹按在门上。
哒一声,门开了,靖霖闪身进去。
虽然只是站在门口的位置旁观过,但是他对自己的记忆和眼力是很有自信的。靖霖徐徐走到那个书架前,可是上面的书早就变了。眉骨往下压了压,不稍片刻,他便决定从头到尾找一遍。
与主馆浩如烟海的书籍相比,这里不过九牛一毛。但在没有任何导向标志的房间里找一本没见过的书仍是很大的挑战,靖霖长叹一口气。
忽而,门口传来细微声响,他警惕地做出作战的预备动作,高大的哨兵从天而降落在他跟前。
梁翊揽着他往里面走,声音有些急,“有人来了。”
还没来得及震惊,靖霖就被他推到角落的书格里面,是那个书格——梁翊和他的少年向导躺过的书格。
可惜的是,梁翊身形健壮不少,而且身量也比少年时期抽条了。靖霖与那少年向导相比骨架也高大一些,这一个小格子无论如何都躺不下两个成年男人的。
梁翊弯腰吻了吻他的额,沉声道:“我去把人引开,你看情况出来。”
说完一瞬间就不见了人影。
靖霖抱着腿蜷缩起来,失神地看向书格内侧板。手电筒已经关了,周遭漆黑一片,耳朵里隐隐能听见追逐的声响。
原来梁翊刚刚只是骗他说回房,见到自己出门了就悄悄跟上来。
他知道自己来这里找书应该也知道自己看过他的图景了吧。
无数思绪像雪花一样纷纷扰扰,他思忖着回去之后要跟梁翊坦白才行,还得认真道歉。
他动了动手臂不小心撞到柜壁,位置撞得不凑巧,碰到了麻筋。瞬间连带着一整只手臂酸麻不已,靖霖轻声吸着气,倏尔,一滴湿润的液体掉在他手背上。
他有些疑惑地把手举到眼前,接二连三的冰冷水珠掉下,把手掌洇湿。
原来是眼泪。
靖霖摸了摸脸,早就湿润一片,他不明白眼泪为什么会落下。现在应该要紧张地看着时机逃出才是。
难道是害怕被抓到吗?
可是他害怕的时候从不会哭,至少已经有十多二十年没因为害怕而哭了。
还是因为手臂太痛?
他尝试翻找第一滴泪落下时脑海闪过的片段。
数百万的细小雪花闪过,忽地,其中一片很不起眼的停留在脑海中央。
——是少年抱住另一个少年躲藏在书格里。
梁翊抱住他,却没有抱住他。
梁翊
泪水翻腾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把他淹没,小小的书格存不住这么多的泪水。靖霖意识到自己应该快些爬出去,悄无声息逃开才行。但是全身却提不起力气,他蜷缩着身躯,瑟瑟发抖。
悲伤如同飓风,来得迅速而破坏力极强。
“靖霖。”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出来吧,我带你出去。”
听见这个声音,倏地僵住。
第33章 夜闯禁区
周灼惟把他拉出来, 看见靖霖胸前的衣服洇湿显出一团暗色。随后把外套脱下罩在他肩上,在手环上轻点几下打开照明。
靖霖用他的指纹打开门的时候他就收到门禁传来的提醒,打开监控却无事发生, 摄像头不知用什么方式转动到视线盲点。周灼惟感到不对劲,于是直接过来查看。
因为今天情况特殊, 巡逻卫兵的交班时间改了。虽然周灼惟是岢山岛的负责人, 但是被人发现他和靖霖半夜从图书馆禁区出来终归也是不好的。于是他带着人七弯八绕地从一道隐秘的偏门出去。
走出巡逻范围,靖霖沉着跟他道谢。泪水早就停止流动,但是脸上的痕迹还在,水洗过的精致脸庞在月色下楚楚动人,如同上好的白瓷,一碰就碎。
周灼惟情不自禁上前, 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这瓷。靖霖偏过头往后退了两步,“抱歉, 我明天会发邮件给白塔说明, 无论什么处分我都会接受。”
“不用这样。”
周灼惟沉吟,“你去禁区找什么?”他没有问他为什么哭, 不过他能找到他,估计也看到梁翊引开卫兵了。
“找一本书。”他回答得坦荡,丝毫没有要为自己遮掩的意思。
周灼惟问:“是什么书?”
“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书名,只大概见到书的封面是黑色的, 上面有一只眼睛。他如实对周灼惟说了,对方点点头, 道:“我帮你找找。”
“不用了。”纤长的睫毛垂下, 给眼睛覆上一层阴影, “我不想看了。”
声音随着森林的风一同消逝在半空,寂寥而缥缈。
周灼惟忍不住轻轻抓住他的肩, 问:“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只是一个C级哨兵,他根本不能给你的人生带来任何助力。”
靖霖拂开他的手,“周少将,自重。”说完头也不抬转身离开。
心中郁结急需抒发出来,教师的宿舍楼就在眼前,他没有上去转而跑到海边,沿着堤岸迎着夜风奔跑。
心脏随着呼吸频率的变化而变化,为了跑得更久一些,他仔细地控制着呼吸节奏。可是,并没有多大作用,该是不安还是不安,该是烦躁还是烦躁。
靖霖上校,白塔的人对他的评价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甚至是冷酷。从白塔退役后,面对学生他倒变得温和了一些,可远没有今天这样情绪化。
精神被他人左右那是很可怕的,意味着逐渐丧失自我,而且他很清醒地看着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对着一个名字长相都不知道的少年向导产生嫉妒,对着什么错都没有甚至为他引开巡逻的梁翊产生埋怨。
仅仅是因为梁翊没有努努力把自己也塞进那一格小小的书柜里面。
跑着跑着脚步慢了下来,他一边拍打堤岸栏杆一边缓慢走动。
心脏好像被泡在某种带有轻微腐蚀性的酸里面,起初只是把表面的一层膜融掉,过了一段时间后,表皮开始掉落,内容物被腐蚀。
向导有一堂课叫做“虚假投射”,指的是向导给予同一个哨兵疏导多次会错误地认为自己被需要,错误地把自己的感情投注到哨兵身上,并以为对方也是一样的感情。
所以在塔里的疏导都是根据精神力等级以及波动级别随机匹配,很多时候哨兵只是需要字面意义的疏导,他们的情感并不会因为谁给了他们疏导就爱上对方。
老师讲这一节课的时候,着重强调不要让自己陷在虚假的情感空洞里面,向导一旦产生感情又得不到回应,很容易让自己的精神图景游走。
而哨兵产生了感情,精神图景不稳定,还能吃向导素药物,或者让其他向导给他疏导。
没有人可以给向导疏导,向导天生就是付出型的基因。除非与哨兵结合才能让精神图景彻底稳定下来。
靖霖走累了,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他回想着那节课老师讲的细节,无论怎么思考,都没能想起如果向导产生了感情又没有得到对等的回应时该怎么办。
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是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脑海的。
他自虐似地反刍这段日子以来梁翊的举动,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客观审视他们这段关系。
最终他得出结论,梁翊或许因为某些原因跟那位少年向导分开了,或许是赌气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随后梁翊向白塔提出了结婚匹配,白塔匹配了他,帝国唯一一个S级向导,所以梁翊就顺从地接受了。
梁翊从一开始就十分热衷于要他给予疏导,但是真正要结合的时候又不愿意了,或许他对这还是有抵触。
毕竟,不是真正喜欢的人。
他第一次有些痛恨自己是S级,如果不是S级,他就不会认识梁翊,那么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他也不会大半夜坐在海边吹风。
好想抱抱仙贝或者抱抱青羽,想着突然又感到鼻酸。他的这一生,无论哪个时刻都只能用糟糕来形容。
进军校前辗转了两家孤儿院,先遇到身边人被屠,后又连肚子都填不饱,整日被新孤儿院的孩子欺负。到了年纪去参加精神力检测,很幸运觉醒为向导,他以为生活终于要迎来转机。
可是身边一个两个同学凝结出精神体,只有他眼巴巴看着,就算向导稀少也没有人愿意与他组队。他只能一个人做双倍的任务,因为单人任务虽然不难但积分很低。
毕业后被选入白塔第一小队,他再次以为自己命运的齿轮转动了。谁知转正前的任务发生意外,他的队友们葬身领域,只有他活了下来可是他的精神体也丢了,找回来也不认他。
他因祸得福升为S级向导,但是,都没意义了。
他应该在梁翊上门的时候就强硬地把他拒之门外,这样他就不会再次面临这样痛苦的瞬间,原来不流血也能让人痛苦不堪。
靖霖抱着腿蜷成一团,肩胛骨抖动得厉害,像一团随时可以被风吹走的揉皱的纸球。
“怎么躲在这里。”沉稳的声线从上方传来,还能听出有些喘,似乎跑了很久才跑到这里。
靖霖怔忪不敢动,随后梁翊很轻地啧了一声把他身上搭着的外套扔开。下一秒,一件厚实的还残存着体温的皮夹克盖在他身上。
连着外套,梁翊把他一整个抱起,像抱小孩那样面对面抱着。宽厚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太瘦了,一件外套就把他整个罩住,梁翊好像抱了一团柔软的棉花。
“被巡逻的士兵吓到了?怕明天被通报批评?”
他越温柔靖霖就越难过,靖霖不得不紧咬牙关。他讨厌梁翊总是这副深情的样子,心底明明没有自己的位置。
“梁翊。”
“嗯?”
“我们去申请离婚吧。”
短短几个字脱口而出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梁翊抱着他的手臂不自然收紧,几乎是勒着他的程度。
适才把巡逻引开后他立刻返回图书馆,但是靖霖已经不在那里,书柜里只留下一滩水印。他立刻凝神追踪,空气中漂浮着两个人的味道。顺着痕迹跑去,周灼惟等在门外。
周灼惟:“你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他。”
梁翊没有回应径直掠过他,身后空气突然抖动,周灼惟身形瞬间迫近。两人在图书馆外的空地赤手空拳打了几个来回,拳拳到肉。
周灼惟到底做了几年管理层,身形动作比起梁翊要逊色一些,到了后半段改用精神力压制。单单站在那里就让梁翊动弹不得。
“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是你和靖霖的差距。”
处于下风梁翊脸色都没变,“就算我跟他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用走都会走到他身边。你呢,你凭什么?你觉得他会因为你的等级高而高看你一眼吗?”
周灼惟松开了对他的禁锢,正了正领带,道:“那就试试看。”下一个选举年马上就要来,为了巩固势力,周灼惟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伙伴,靖霖就是最好的人选。
梁翊不知道周灼惟的心思,但是他相信靖霖,所以没太把周灼惟的疯话放在心上。
可——就分开了不到一个小时,靖霖却莫名说出让他几近崩溃的话语。风声猎猎,如同刀子一般剜着他的肉,后背的伤疤火烧似的。
梁翊声音沙哑,问:“为什么?”
靖霖抬起头,眼睛闪动着泪光,乌黑瞳仁蕴藏着无限悲伤。他有些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语气很平静,可若有个精神力波动测试器在旁边估计已经开始报警了。
“哪里都不合适。”他闷闷地说着又垂下脑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梁翊一下子强势地按住他的后脑勺亲他,咬他。引得他不得不拼命用舌尖把他顶出去,抗拒地用牙齿也咬破他的舌。
肉身感受到靖霖带给他的痛,发麻的心脏才感受到血液的流动。
他贴着靖霖的脸颊,嗓音低沉而危险:“那谁合适?周灼惟吗?”语气冷酷,像在审问犯人。
靖霖扇了他一巴掌,力道很轻,还不如风吹叶子打在脸上来得痛。
“回去你就搬出去。”眼尾是红的,唇瓣更红,靖霖竭力凶狠了,倒更像只闹别扭的小猫。
“为什么?”
“仙贝不喜欢你。”
“那仙贝的主人呢?”
梁翊总喜欢反问,他讨厌反问。刚平复的心情又翻涌起来,他不想哭,不想总是在梁翊面前哭。
他变成了很没用的大人。
梁翊没再反问,手臂往后一转把他背到身后缓步往回走。靖霖伏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一种末日前的平静。
沿着海岸走,水面像某种怪兽,皮肤漆黑光滑,沉睡中微微呼吸带起肚皮的抖动。若是不小心踩上去立刻就会陷进怪兽的表皮,然后死掉。
“我好难受,梁翊。”最终,所有繁复的情绪感受只能凝结成这样一句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要怎么样才能告诉梁翊自己嫉妒一个连名字长相都不知道的少年,又因此讨厌梁翊的温柔。
“因为我吗?”梁翊问。
“嗯。”
“看不见我的脸会不会好一些?”
不会,一点都不会。他现在反而发疯一样想要看梁翊的脸,看他因为情绪波动而微微变浅的眼眸,看他笑,看他逗自己。
可是,靖霖认为自己并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任何会让自己开心起来的事情。
尽管他们是合法伴侣。
第34章 咒念之花
浪花拍打礁石, 发出巨兽怒吼般的声音。为了延缓分别的时间,梁翊有意走了条远路,毕竟上校目前这个样子是肯定不会让他留宿他房间了。
“我把仙贝送回家让尤女士帮忙照顾了。”梁翊自然地把话题拽到猫身上。
“嗯。”
“要不要叫青羽出来?”
“不用了。”
“那昆虫旅馆上还可以刻我的名字吗?”梁翊的声音很轻, 似乎怕惊动了此刻正在沉睡的昆虫,“我在那个小木屋门口贴了一个门牌, 已经写了靖霖, 我的名字还可以跟你并排吗?”
他问得隐晦又狡猾,说的是昆虫旅馆,指代的却是家。
靖霖答非所问:“我看过你的图景了。”
“嗯?”梁翊停下脚步扭过头看他。
“你喜欢他。”靖霖的语气十分笃定。他的脸在月光下很白,像流淌的牛奶,无论什么表情都显得柔和,但是语气却平铺直叙的漠然。
亚希斯图书馆禁区, 指示代词他,离婚。
脑海中的线索串联成一条完整证据链指向某个早已在岁月长河里失色的记忆片段。
梁翊嘴巴张了张, 对自己的合法婚配向导给不出任何合理解释, 也没办法否认确切事实。
他确实喜欢他的。
靖霖的声音低垂得几乎只有气音,“梁翊, 你为什么跟他分开了?”
梁翊沉默了很久,最后答:“因为那本书。”
“他忘记你了吗?”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刚刚拒绝了周灼惟帮他找书的建议,如果他看了应该可以知道“定格消除”具体是怎么做的,或许还有恢复的方法, 那位少年向导说只能由精神力等级高的人才能操作。
靖霖有些庆幸自己的级别还挺高,如果帮忙恢复的话, 或许梁翊会很开心。可是少年本人会想要恢复吗?
梁翊把他放下, 视线与他的在月色下交汇, 眸色又变得很浅。
“靖霖。”
“嗯?”
“不重要了,真的。”幽幽青灰色的瞳孔似乎能把人吸进去, 比怪兽一样的大海还要可怕,“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跟你在一起更重要的。”
胸腔忽地灌满风,瞬间充盈起来,死去的神经血管被风吹落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重新长出心脏。明明知道只是饮鸩止渴,他却甘之如饴。
老师说,向导产生了感情,唯一解决办法只能让哨兵也对自己产生感情。其中或许要花费无可比拟的毅力。没关系,他最不缺的就是毅力。靖霖可以连续一年早餐都吃素菜包,没有人比他更有毅力了。
既然他现在对梁翊来说很重要,那么他也可以让这个重要再升级一下,变成切实的情感。梁翊是很好的,而自己也不差。他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既然如此,让他贪心这一回是不是也说得过去?
手指蜷曲,靖霖忽地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放,像刚接触世界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不知道如何让别人感知到自己。
肩胛骨抖动得像准备起飞的蝴蝶,咚地一下,蝴蝶撞上木头。靖霖脑袋磕在他的肩膀,说不出话。
梁翊单手托着他的臀,另一只手扫过他的背,就像他平时喜欢对仙贝做的那样。
过了许久,穿过森林回到宿舍,直至被放到柔软的床铺上,靖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还有仙贝和青羽。”
“什么?”为了听清他说了什么,梁翊弯下腰靠近他。
靖霖贴着他的耳畔,话还没说,炙热的气息率先扑过去。他的体温、呼吸全在诉说着不知所措这件事。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才接着把话说全,“跟你还有仙贝、青羽在一起,都很重要的。”
梁翊看着他,鼻腔发出一个低低的嗯,然后倾身过去。靖霖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熟练地闭上双眼。
梁翊先是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含住饱满的下唇吮吸才渐渐辗转到唇珠,舌尖轻碰了下贝齿,他立刻顺从地放他进门。
唇舌交缠,空气内响起啧啧水声。吻了许久,天都快亮了,梁翊贴着他的耳畔轻声哄他,“睡吧。”
靖霖抓着他的手不放,梁翊把外衣脱下来钻进他的被窝,强势地霸占了他的单人床。
很挤,但又不觉得挤-
天光大亮,咸腥的海风从窗外吹来。
呼吸沉闷,靖霖眯着眼睛醒过来,一只结实的手臂横亘在他的胸膛上,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费了点劲儿才把梁翊的手臂扔开,男人还没醒,无知无觉地闭着双眼。
他看着他,用眼睛描摹对方轮廓。雕塑一样的脸却会呼吸,他很少会注意别人的长相,看着梁翊却莫名地就觉得很帅气。
英挺的眉眼有时候会显得很凶,但对着他的大多数时候又都柔和地垂着,很好脾气的样子。
虽然老是喜欢逗他,这让靖霖稍稍不快。
梁翊下巴上长出一层青色胡茬,看来是真的累了。他抬手摸了摸,有些刺,但触感又让人上瘾。
黑夜如潮水般褪却,一些停留在沙地上故意忽略的不堪事实显露出来。
那位少年向导通过定格消除忘记了梁翊,而他趁虚而入占有了梁翊,他甚至还要求梁翊连带着自己的精神体和猫都要一同放在重要位置。
太冲动了,冲动是魔鬼,他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靖霖从床上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坐到电脑前打检讨报告,上报昨天私自潜入图书馆禁区的事情,并自请离岛。
他写得很快,大概只花了五分钟,甚至都没有如往常那样重看一遍检查错别字就提交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重新躺回床上。
小小床垫只要一丁点动静就显得无限大,梁翊的意识迷迷瞪瞪醒了。怀里落空,他伸着长臂四处摸索,明明眼睛还闭着,肌肉却有记忆一样就缠了上来。
手臂找到嵌合对象后,梁翊赫然睁开眼,神情有些愕然,“吓死我了。”
靖霖问:“为什么吓死?”
“梦到你要被周灼惟骗走了。”
靖霖蹙了蹙眉,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总觉得我会出轨?”
梁翊怔愣,然后道:“没有,只是你太好了,而我还不够好。”语调渐渐坠了下去,“我只是C级哨兵。”
“那我保护你就好了。”靖霖说。至少他们婚姻还存续的时候,他可以给梁翊保护,如果以后他要离开的话,那也可以暗中保护。
“是么?”
“嗯。”
梁翊得寸进尺,贴着他说:“一言为定上校大人,我随时都可能会被人欺负,你要寸步不离保护我。”
“小丛都没有你那么弱。”
“谁?噢梁赫的小兔子。”梁翊撇撇嘴,“他是A级向导,肯定比我厉害,谁都比我厉害。”
他这样说倒让靖霖有些心疼,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关系,你也很厉害,你会做煎蛋饼还会做秋千。”
手顺着后脑勺滑到脖子、后背,摸到那道凹凸不平的疤。
靖霖说:“松原下雪了。”
“嗯。”
“痛不痛?”
梁翊抬起眼,目光扑簌,“一点点痛。”这不太像他的风格,换作以往,他应该破了个手指头都要给自己诉苦的。
“在承受范围之内,你上岛之前给我留的向导素我都还没用。”
“怎么弄的?精神体受伤也是因为这个吗?”
“嗯。”梁翊垂着眼思量片刻,道:“我进了一个领域,里面的异形种是一种非常漂亮的花,没有智慧,没有思考能力。有些哨兵不注意就摘了下来,身体很快就被那朵花侵蚀。”
“不应该随便摘花的。”靖霖小声说,“所以你被花汁腐蚀了?”
梁翊摇摇头,平静说:“它长在我的身上。”
“什么意思”
后背上的花型伤疤曾经真的长了一朵花,一朵足以摧毁整个世界的咒念之花。它划开梁翊的血肉,原本也要像侵蚀其他哨兵一样侵蚀他的躯体,但是它发现梁翊非人的精神力,那对咒念之花而言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营养。
于是它扎根在他的骨头上,蚕食他的精神力。为了得到取之不竭的养分,它用自己的汁液反哺梁翊吊着他的命,让他如同活死人一样。他的时间被静止,身体年龄停留在被花朵扎根的那一刻。
他,停在了十九岁。
梁翊靠着一个承诺,孤独而煎熬地在黑暗领域内坚持了许久。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死了,有时候他发现原来自己还活着。那花长到撑满整个领域时,每根花丝、萼片、子房所有部位也都充满了他的精神力。
在它绽放的前一刻,梁翊唤醒体内沉睡的猎豹,锋利的獠牙猛然咬断从背脊延申出去的花茎。所有精神丝触一瞬间从铺天盖地的花朵内炸开,天上纷纷扰扰下着红色的雪,地下变成火海。
裂缝展开的一瞬间,雪白的飞鸟展开双翅把一人一豹包裹起来,穿过炙热的火花飞出去。蛰伏了多年的迷雾领域才终于完全倾覆,凝结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他挑挑拣拣告诉靖霖,略去了具体年岁和青羽的部分,心想省略也不算说谎。
靖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异形种,以身饲魔那得是多强的精神力才遭得起这样汲取,几乎把整个领域挤满的花朵,听上去美丽又残忍。
一定很痛。
“那你要不要结合?”
梁翊轻笑,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很好骗,只要泄露一点脆弱就心软成水。
“没事,这里不下雪。”然后又像说悄悄话一样靠近他,贴着他的耳畔,道:“回我们家再说。”
“嗯。”
梁翊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手臂,黏黏糊糊的,“以后不要随便说离婚可以吗?”
靖霖的瞳仁很大,乌黑发亮,偶尔会透着孩童般的天真。他抿了抿唇用鼻音说了个嗯,有点像孩子拉钩时的肯定神情。
梁翊心下隐隐觉得不安,一种莫名的空。他抓着靖霖的手,摸不够一样上下扫动。从肩膀摸到指尖,干干净净的,空落落的左手无名指。
揉动的地方长久地停留在一处,靖霖眼珠子转下去,看着,并没有给出解释。
“起床吧。”
“好。”
第35章 处分任务
靖霖的处分很快就下来了, 他需要前往星梦孤儿院调查当年的案件。事情过去了十八年,其实谁都知道不可能再查到什么,只不过找个由头给他把处分糊弄过去罢了。本来就不算大事, 靖霖性子直,把事件上报了, 上面也得做做样子。
“我才来你就要走。”梁翊依依不舍送他到码头。
“你结束的时候我应该也回家了。”
梁翊给他把行李搬上甲板, 像皮肤饥渴症一样一刻不停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侧腰,过了一会又碰碰他的脸颊。
“要开船了。”靖霖轻声提醒。
梁翊猛地把他抱住,最近锻炼效果卓有成效,结实的肌肉紧紧贴合,能够感受到起伏。他扭头吻了吻靖霖脸颊,又吻了吻耳垂, “你都不想我。”
落在背上的手指蜷了蜷,“你不还在眼前么。”靖霖低声说, 船上还有三几个需要离开的人, 他不太好意思地拍了拍梁翊的背,“好了, 真的要开船了。”
轮渡的嗡鸣声让人有些耳鸣,眼前一花差点摔倒,靖霖扶着栏杆稳定身形。他甩了甩脑袋看向码头,身穿黑色训练服的哨兵像一棵大树一样立在那儿。
这个场景不知什么时候看过, 他觉得很熟悉,梁翊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渺小, 然后失去踪迹。那种针扎一样的疼痛又来了, 他之前只以为是图景不稳定的缘故, 现在发现好像每次都是看着梁翊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梁翊对他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分开的这段时间他要减少想梁翊的次数,以此来验证自己是否虚假投射了感情-
星梦孤儿院地处梧城, 在帝国最北端,与作为首都的松原市不同,梧城是一个很小且不算富裕的城市。这里纬度高,九、十月就会进入冬季,十二月积雪把整个城市覆盖,靖霖不得不在就近的城市下飞机再开车前往。
出行前邢一鹤特地找他谈了一次话,不算很正式,只是在军区机场陪他走了一段路。
邢一鹤:“就当回家乡看看,查不到什么也没关系。”
靖霖:“我会认真完成任务的。”
靖霖有时候轴得可以,邢一鹤没有过多规劝,只祝他一路顺风。
因为是私下调查,他没有申请军用车辆,而是在邻市租了一台很不起眼的雅阁,又请人加了防滑链。靖霖伪装成前来拍摄雪景的摄影师,入住了一家很普通的自助式旅馆。
他在前台机器插入早早准备好的假id卡,登记入住。进门第一件事例行检查一遍房间内有没有监控设备和信号收发设备,虽然已经一年多没有出任务,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历久弥新。
天气冷不到六点天色就暗了下来,靖霖站在百叶窗前垂眼看着楼下街道。据资料显示,这里是梧城比较热闹的区域,此时却显得分外冷清。
路灯电力不足一样眨了几下才亮起来,昏沉地照着雪地上浅浅的脚印车痕。风一吹,扬起的雪又把痕迹覆盖,如没有人来过那样,像一座空城。
靖霖换了件白色羽绒服,戴着顶灰蓝色粗线针织帽还有同色系围巾,像个出门游玩的大学生。除了那双特制的白手套,身上没有任何属于“靖霖上校”的标签。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街区,看到漂亮的冰挂就拿起相机拍两张,与寻常旅客并无不同。天黑沉沉压下来,他推开了路边一家饭店的门。
门一开一关隔绝了风雪,靖霖把身上的厚外套脱下来挂在边上的钩子上。与人迹罕至的寒冷夜街不同,小店内很热闹,这里似乎是附近工作者的下班据点。啤酒的小麦香气和热腾腾的餐食味道构成了小店的气味记忆。
靖霖在吧台前坐下,正在忙碌夹关东煮的老板娘朝他笑了笑,扬声喊:“随便看看要吃什么跟我说。”
这里还是非常传统的手写菜单,连点餐屏都没有。看来老板娘说的“跟我说”就真的是字面上意义跟她说一声就点单了。
发黄的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字有些掉色了,靖霖谨慎地挑选了一份后面带着一颗红色星星的招牌拉面。
“啊?你说什么?”老板娘是个四五十岁的胖妇人呢,脸颊上有这个地方的人特有的酡红,说话声音中气十足。
靖霖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拔高音量,“要一份招牌拉面,谢谢。”
“一份儿招牌。”老板娘往后厨喊了一声,又接着问:“要喝什么?”
“绿茶就好。”
“绿茶。”她又喊,角落里一个胖胖的小女孩站起来在一旁的茶水壶倒了杯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绿茶过来。
出餐很快,才两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招牌拉面就端了上来,上面有一只炸虾,随赠了一小碗味增汤和腌白萝卜。
靖霖拿起味增汤喝了一口,除了盐味没有太多别的。他又吃了一口拉面,感觉跟速食面也没有太大差别。他忽然就想念家门口的功夫面馆了,至少那里的小菜还可以选糖渍小番茄。
不过他来这里的最主要目的也不是吃饭,靖霖吃相很斯文,一根一根面条地缓慢咀嚼,竖着耳朵把进食时间拉长,与旁边大口吃烤串的大叔形成鲜明对比。
老板娘上完一轮菜之后,坐在一旁的高脚凳喝了一大口冰茶休息。有熟客问她最近生意是不是不好做。
老板娘叹了长长一口气,“可不是嘛,大雪封路,今年来旅游的人少了,只能做做你们的生意喽。”
客人笑笑,“大雪才好哇,雾溪山边儿上的冰火昙几年没开花了,我看啊今年有戏。”
冰火昙,靖霖知道这种花。是梧城特有的一种火红的昙花,只在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开在雪地里,是一种生命力极顽强的花,但是却不常开放。
坐在一旁就着鱿鱼干小酌的老人家忽地激动起来,“雾溪山那儿的冰火昙都快被外地人薅光了,哪儿还有得剩。”
老人家说着,霍然目光凌厉地看向靖霖,话锋一转,“你小子不是本地人吧,来咱们梧城这小地方做什么。”
突然被点名,靖霖装作有些迟疑的样子指了指自己,随后他腼腆笑了笑,答:“我是摄影爱好者,过来拍幻日和雾凇。梧城这边的气温低容易出雪后奇观,而且这边自然景观保护得很好。”
他本就长得显小,稍显笨拙的样子更平易近人。而且气质温润出尘,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些偷挖冰火昙拿去卖的盗贼。
老人家脸色和缓下来,听见夸赞自己的家乡,还得意地哼哼,“那你倒是来对地儿了,我们这边儿雾溪山雪景那可是帝国首屈一指的。”
老板娘接过话头,“不过这雪太大了,小帅哥你还是不要随便上山,再等两天天气好些再上去。”
靖霖点点头,状似不经意问:“你们刚才说的冰火昙是什么东西,怎么我从未听过?”
老人家拿起水烟咕噜咕噜吸了一大口,惬意了就慢悠悠道来,“那可是顶顶漂亮的宝贝呐,哪都不能生长,只有咱们梧城的土地才能长出来。很多外地人看冰火昙漂亮就连根挖回去,那根一离开泥土立刻就死了,想要看只能来咱们梧城看。”
“有多漂亮?”靖霖好奇地问。
老人家举着水烟筒陷入了沉思,半晌后,他出神道:“开放的时候就像雪地里燎起了一片火,那景象,什么雾凇、幻日都比不上。而且冰火昙的香气很特别,非常甜。”布满褶皱的脸上带着某种对旧日盛况的迷恋与扼腕。
老板娘见他的酸萝卜没吃多少,给他换了一小碟红姜,道:“如果想看的话可以去近郊碰碰运气可能会看见一两朵,本来雾溪山脚那里有一大片的,后来那旁边的孤儿院失火把花都烧了,过了很多年才重新长出来,没有以前那么壮观了。”
“而且那边的是一连片的,往年旅客看冰火昙都是去那里多,但是像大爷说的也被摘走了很多。”
一开始搭话说可以看冰火昙的那个客人皱了皱眉,“上个月犯罪调查科的人突然又来雾溪山那个孤儿院转了几圈,说是调查十八年前的失火事件,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翻出来。”
老板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还有孩子在呢,别说这个。”
“哦哦忘了。”他朝那个胖胖的小女孩抱歉地笑了笑,随后自然地把话题引到最近蔬菜飙升的价格上。
靖霖结账出来,去附近便利店买了一些日常必需品回到旅馆房间。
虽然在梧城出生,但是他对梧城没有太大的感觉,也没有如邢一鹤所说的回乡之感。孤儿院失火后他被送到了附近一个直辖市的孤儿院,那个城市比这边大得多。他在星梦孤儿院呆了八年,又在邻市的孤儿院呆了八年。
最后在距离这两个地方几千公里外的首都松原市定居,今年是第十年。
无论是生活节奏还是饮食习惯没有被任何一个城市同化,都是有什么吃什么,或者每天固定去不需要排队的窗口打饭。
他的人生被动地分割为三部分,如果回忆有颜色的话,那么第一段就是红色的,冰火昙一样让人深刻脑海的红。第二段是灰色的,回想起来甚至想不出有没有过色彩的无望的灰。至于第三段,原本觉得应该是白的,但是因为一些变动现在变得不确定。
“变动”来了电话,靖霖放下矿泉水瓶,拿起手机。
梁翊:“怎么样,到了吗?”
靖霖:“嗯。”
梁翊:“吃饭了吗?”
靖霖看了一眼便利店塑料袋里面的袋装面包,轻轻地嗯了一声。
隔着以千米为单位的距离,梁翊也能看穿他的内心,追问道:“不好吃?”
“一点点。”
连难喝的营养剂也能面不改色喝下去的人居然都能说出不好吃来,那估计是真的很不好吃。
梁翊轻笑出声,爽朗的声音丝丝绕绕钻进靖霖的耳朵,有些痒。他把电话打开外放放到桌上,然后不自然地揉了揉耳朵。
梁翊道:“那回来我们去吃好吃的。”
“嗯。”靖霖问,“今天饭堂特选是什么?”
“你是想知道我晚餐吃了什么吗,上校。”
“不是。”
“好吧好吧。”梁翊顺从地说,声音中隐隐含着几分戏谑,“今天饭堂特选是红烧肉盖饭,我吃了两份。”
“噢。”
“你呢。”
靖霖闷声道:“有姜味的拉面。”
“吃完了?”
“嗯。”
话筒安静了几秒,靖霖探头过去看是否是信号不佳,随后低沉的声音就重新响起。
梁翊说:“不喜欢的东西可以不用吃,你付了钱没有人可以强迫你把不喜欢的东西吃光。”
靖霖怔了怔,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不能浪费一丁点粮食,虽然很多时候他都处于吃不饱的状态,但是孤儿院的供餐其实是很难吃的,每天只能数着饭粒掐着喉咙吃光。不然可能会被生活老师打手板,而且还会挨饿。
“靖霖?”
靖霖回过神,匆匆回答:“嗯,我知道。”
这才第一天,他就忍不住想要快些回去见到梁翊,理性的弦鞭策情感。平整的指甲在指腹上摁出一道道浅浅的痕,他说:“我要去洗漱睡觉了,明天要很早起床。”
根据规定,任务地点以及形式都是不能告知其他人的。所以梁翊也不知道他在一个五六点就天黑的城市,八点就说要睡觉是否合理。只是下意识觉得靖霖在找借口挂电话,人不在身边他就觉得不安。
他很轻地说好,下一秒话筒传来忙音。
第36章 风雪孤岛
清晨, 一辆灰色雅阁驶出市区沿着国道往东南方向开去。天刚擦亮,路上都是雾,能见度很低, 但好在没再下雪。
道路两旁都是枯黑的树,树上挂着乳白色冰晶, 沿途望去十分壮观。轿车大灯扫过冰棱子, 光亮亮反射回来,比任何高超技术雕刻的水晶吊灯还要璀璨美丽。
靖霖把车开到雾溪山下,目光发空地看着外面倒伏在地上的花藤,拿出昨天买的面包慢吞吞地吃。
是香甜松软的香蕉面包,在饥肠辘辘的清晨如同某只温暖的大掌抚慰着胃部。靖霖想到梁翊昨天跟他说的话,让自己不喜欢吃就不要吃, 与常常听到的怜悯同情不一样的语气,声线温柔得类似某种偏爱。
结婚之前自己的资料也会一应寄给他, 他看见一片空白的家庭表格会怎样想?
靖霖还是个小婴儿就被扔到大马路上, 院长捡到他时正值阴雨蒙蒙的春天,所以给他取名为靖霖, 把那天定为他的生日。幸好是春天,若是今天这样的天气,不出一个小时应该就冻死了。
靖雪活了下来,实属一种幸运, 活着或许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运气。
与其他孩子不同,他从来都不好奇自己的父母是谁。能把尚未断奶的婴孩扔到雨天的马路上, 就算有天大的苦衷都不能被原谅的。
他不会去奢望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 只是努力去争取能够获得的。从前, 他不觉得孤儿的身份有什么难堪,但是面对梁翊以及他的家庭他总会觉得相形见绌。
梁翊和梁家人都很好, 好到他怀疑自己是否有那个资格享受家人般的温暖。
巴掌大的一个香蕉面包很快就吃完,他把包装纸叠整齐,挎上相机包推开车门出去。半张脸陷在围巾里,只露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在外面。
他举着相机拍了几张,一边回看刚拍到的照片一边往山上走。雾溪山海拔只有两百多米,山体浑圆坡度平缓,远看如同一个躺下的雪人肚子。
山中很静,只有徒步鞋和岩土摩擦的细微声响。走到半山腰一处休息庭,他停了下来往下看。
星梦孤儿院只剩几面危墙孤零零立着,墨绿色的冰火昙花藤攀上黑墙,如同罩了一层防尘罩的家具。花苞在积雪下显出星星点点的红,看来今年真的会开花了。
冰火昙曾经在梧城很多,但是后来政府发现其提取物有麻痹神经的作用后就大量摧毁了,孤儿院这边比较偏,没什么人记着就留了下来。
因为转运和提取的成本极高,后来又研发出效果更好更易得的麻醉药物,就没有人再管冰火昙了,只当作景观偶尔派人来打理一下。
靖霖拿出相机拍了一张完整的鸟瞰图。
看完整体遗址后他下山走近孤儿院,拦在外围的黄黑色警示胶带已经沨掉落,他大步跨过去走到废墟中央。
十八年过去了,废墟上开出了花,但是记忆仍然被血腥包裹,鼻尖恍若还能闻到空气中尘埃、血液与汽油翻滚的味道。
靖霖的手颤了颤,像是冷极了猛地插入口袋里。然后他摸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是一个木头小猫。他那天收拾行李的时候随手塞了进来,没想到就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往里面走,大致还能分辨出建筑布局。遵循记忆走到图画教室,他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又把手套摘了。思考片刻,把木头小猫拿出来解开上面的圆环挂在羽绒服的拉链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闭上双眼,沉下心来凝聚力量。精神触丝从指尖散落顺着花藤铺陈开来。
S级向导除了可以通过接触读到人的想法外,还能读到死物沾染的浓烈情感。不过这比较耗费精神力,而且还要求物品沾染的情感非常浓烈才行。
非常奇怪的,他只听到了一道很细微怯懦的哭声。就算这里变得荒芜,而且有多人曾前来勘验、赏花,三十七具尸体的怨念也不该如此平静。
靖霖睁开眼,眉头紧锁。
他转而摸了摸挂在羽绒服上的木头小猫,汹涌的感情瞬间把他淹没,恍若还能看见梁翊坐在书桌前拿着刻刀耐心勾勒的模样。
梁翊,为什么要这么认真?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甩了甩头。验证得出不是他的能力失效,稍事片刻,他放下木头小猫重新去感应断壁残垣。还是只有一道清亮亮的泣音,靖霖额角逼出冷汗,竭力听清。
小孩带着哭腔惊慌地呢喃:“小雪,青青,院长你们在哪儿”
那是他的声音!
只有他一个人的痛苦停留在这里,其他人的都消失了。靖霖心底隐隐升起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测,迅速点开手机拨给邢一鹤。
气温实在太低了,屏幕刚按亮就自动灭了,再按一次就关机了。
他往轿车方向飞奔,途中脚滑摔了一跤又迅速爬起来往外跑。奔跑过程中气喘呼出的白雾就像大火升起的烟。
一刻不停回到车上,他哆嗦着用冻僵的手打着车,然后打开暖气,把电话拿到出风口吹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才能开机。
这个时间正好是上班的时候,邢一鹤在车上接的电话,环境音有车辆颠簸和鸣笛的声音。
靖霖:“邢司长我知道他们杀那些孩子做什么了。”他的声音很喘,显得十分急迫。邢一鹤沉着道:“别着急,你慢慢说。”
靖霖重重咽下一口唾沫,道:“那些人想要脱离人体创立精神图景。”
“什么?”邢一鹤的嗓音罕见地拔高,非常惊讶。
靖霖清了清喉咙,告诉他这里什么精神波动的痕迹都没残留,又把自己的推测详细说明。
“他们当时把所有人的脑袋砍了下来,目的应该是大脑。曾经有哨兵死了之后,他的向导用生长所需的营养液把哨兵的大脑保存下来,触碰的时候还能产生精神链接。”
“我怀疑那伙人的目的是为了让原本不能觉醒的普通人类用他人的精神力觉醒,孤儿院没有人管,而且小孩子的意志不坚定很容易转移给别人。”
这是十分大胆的猜测,耸人听闻。邢一鹤没有第一时间给他回应,只是问:“你旁边现在有人吗?”
“没有。”
“那你马上回来。”
“我想再去验”
“这是命令。”邢一鹤沉下声道。
靖霖愣了愣,“是,长官。”
电话挂断后,靖霖按照邢一鹤的指示马上开车回酒店。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要下雨了,雪天下雨更不好走。见此,他把油门踩尽,车身甩过扬起一阵灰白色的粉尘。
拐过一个弯,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一道蓝色的高大身影,那人伸出长臂举着个大拇指,身后有辆冒烟的皮卡。
纠结两秒,雅阁慢了下来,缓缓在那人面前停下。
靖霖按下车窗,朝那人喊:“需要帮忙吗?我回市区。”
那人重重点了点头,回去皮卡上拿了一个小小的行李包过来。他坐到副驾上把脸上的面罩摘下来,漂亮的蓝色眼眸闪过天边最后一丝日光。
“靖霖上校!你怎么在这儿?”邵铭恩非常高兴,连带着他那张漂亮的脸都生动起来。
靖霖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扭头回去接着看路,他也有些意外,问:“你现在不是应该在服刑吗?”
“我把赔偿都补上了,而且另外举报了几个不法交易,戴罪立功被判了缓刑两年。”他声音很轻快,看上去因为得到缓刑很开心,“缓刑期间我申请回家乡做志愿服务,所以我就回来了。”
靖霖点点头。
“哥哥你呢,你怎么会来梧城?是有什么任务吗?”
靖霖抿了抿唇没答,邵铭恩马上理解道:“噢不能随便说是吧,我不问了。”
还没回到市区,半路就下起雨,夹带着雪汹涌滚落。车盖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让人怀疑这辆小小的雅阁可能马上就要解体了。雨刮器来不及把雨雪刮走,又下了一层,能见度变得更低,几乎是摸石头过河的境况。
邵铭恩拍了拍他的手,指向不远处一个亮着灯牌的灰色建筑物,“要不要去那里躲一下再走?”
靖霖眉头微皱,他想赶紧离开,但眼下这情况也只能暂时停车休整。
那栋建筑是一间自助式汽车旅馆。靖霖把车泊好走进去,邵铭恩朝他露出无奈的神情。
“怎么了?”
邵铭恩晃了晃手上的房卡,说:“只剩一个房间了。”
昨天老板娘说了梧城最近都没有旅客,而且刚一路开过来也没见到有其他车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满员。靖霖走过去划开房间页面,所有格子变成红色显示有人。
邵铭恩把房卡给他,“或许很快天气就好了呢,我们先上去吧,哥哥。”
房卡插上去,灯光哒一下亮起。房间内暖气很足,受冻变僵的脸和手指有些刺刺的痛感,逐渐恢复知觉。
是间单人房,比靖霖在市区开的那间要小很多,浴室是磨砂玻璃隔开的。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就再没有多的家具。随着开门关门加速了空气的流速,房间内的灰尘扬起来,鼻黏膜有些难受。
从天花板往下的墙纸长了淡淡的灰白色霉菌,加重了呼吸道的负担。
邵铭恩长得很高,跟梁翊差不多,在逼仄的小房间内存在感很强。靖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心底隐隐担忧。他拿出手机查看本市的下雪情况,信号转来转去页面更新不出来。
“先休息一下吧哥哥。”邵铭恩说着抬手虚虚点了点他眼下,“你长黑眼圈了。”
“不碍事。”
信号中断,车辆开不出去,这栋灰扑扑的建筑变成了雪海里的孤岛。而他被迫跟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困在只有七平方的小房间里。
邵铭恩站了起来,道:“楼下有自动贩卖商店,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嗯。”
不知道他去买了什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回来。靖霖起身给他开门,邵铭恩抱着一大包东西进来。
“幸好我去得快,刚买完单陆陆续续来了人,方便面和面包都没了。”他有些得意地撅了撅嘴,像个小孩子。
塑料袋悉悉索索地响,他从里面拿出毛巾漱口杯等一次性用品给靖霖,“听其他客人说这场雪至少会下到明天,我们得在这里住一晚上了。”
心中最不愿的事情发生了,靖霖感到更加焦躁,不过他隐藏得很好。
“谢谢,多少钱我还你。”
“不用了哥哥。”
靖霖走去到挂羽绒服的墙边拿出钱夹抽了一张大钞给他,“房间也是你开的,我是公职人员,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给的东西。”
邵铭恩无奈地笑了笑,“真的不用,我这条命都是哥哥你救回来的,如果这么一点小钱都跟我算清楚,我会很伤心的。”他的脸极具欺诈性,做出欲哭的表情莫名让靖霖想到了以前孤儿院里总是缠着他要一起睡觉的伙伴。
见他还是举着钱,于是邵铭恩靠近两步,随手戳了戳羽绒服拉环上的木头小猫。
“这应该也是别人送给上校你的吧,怎么我只给一条毛巾你也不能收?”
刚刚情况紧急忘记摘下来了,靖霖愣了愣,随后垂下眼,妥协了。
邵铭恩有些开心,问他要什么颜色的。
片刻后,靖霖突然声音很轻地说:“不是别人。”
“什么?”邵铭恩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购物袋的兹拉声也停了。
靖霖沉声道:“是我的哨兵送的,不是别人。”
第37章 呼啸旅馆
时针刚踏过十二, 外面却暗得如同黑夜,暴雪像一头怒吼的巨兽,疯狂拍打着墙壁。那扇摇摇欲坠的玻璃窗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若是破开一个小口毫无意外屋内的人会被巨兽吞噬。
虽然现在这个孤立的灰色建筑已经快要被风雪吞噬了。
电压不太稳,灯管闪了几下, 牵动着人类的神经。靖霖和邵铭恩分坐床头和床尾, 沉默地吃着干噎的面包。
靖霖想把食物的钱给他,但是又担心他不收,心想还是回去的时候找个机会悄悄塞给他好了。
“怎么了哥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我。”邵铭恩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是觉得我很好看吗?”
若换个人说这话肯定惹人反感, 但是邵铭恩这张脸却是有资本这样臭美的。
不过靖霖上校并不是对美色有所图的人,漠然地摇摇头, 然后反应过来这似乎不太礼貌, 解释道:“在想事情而已,不是在看你。”
“噢——这样啊。”邵铭恩的语气颇有些失望, “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觉得我好看的人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我不符合哥哥的审美喽?”在外表的问题上他有些执拗,特地从床头爬到床尾,为了让靖霖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靖霖眉头微蹙,迟疑地点点头。
“那哥哥喜欢怎么样的?”
话音落下, 靖霖脑海中适时浮现梁翊的脸。英挺深刻的眉骨连接着高耸鼻梁,眼窝如同一个小小的山坳盛着深潭般的眼, 面部轮廓线条如刀刻一般利落, 嘴唇很薄, 淡粉色,是骨相出众的脸上最为柔软的存在。
“你真的很喜欢他。”邵铭恩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靖霖怔了怔,不知他如何从自己的沉默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邵铭恩忽地靠近,差点撞上他,两张脸相距一个拳头距离时他停了下来。这其实是极具冲击力的,但是靖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微微皱了下鼻头然后缓缓别过脸。
淡然道:“每个人的审美不一样,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可是不包括你。”
靖霖不想再跟他讨论美丑的问题,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后天觉醒了,白塔应该会邀请你加入的,你拒绝了吗?”
邵铭恩没骨头一样往后躺倒在床上,“后天觉醒的超能力者只能去做最低等的工作,没意思。”
“工作都是没意思的。”靖霖说,“那你回来梧城做志愿服务需要做多久?”
“两百个小时。”
靖霖点点头转回去接着看黑梭梭的世界,大雪仍然肆虐,没有信号又没有别的消遣其实很无聊,但是他却没有太大的感觉。从前,从梁翊出现前,他好像都是这样过的。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右上角仍然是一个红色斜杠。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再过几个小时都要到晚餐时间了,梁翊可能给他发了短信,但是自己回不了。
任务中存在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梁翊应该可以理解的。而且梁翊要给学生们当陪练,可能正在一个头两个大呢。
“哥哥。”邵铭恩挪过来一些,“好无聊,我们来玩游戏吧。”
正好也无聊,靖霖认为今天想某人的次数已然超标,急需转移注意力,遂点点头。
“玩什么?”
邵铭恩嘴角歪了歪,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盒飞行棋。
“我们来下棋吧。”
“行。”
靖霖没有玩过,看了两遍规则才开始。可能是新手保护期的缘故,开头就扔了两个六,他一下子把属于自己的两个绿色棋子都起飞了。
接下来轮到邵铭恩,他嘴角仍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不像在下飞行棋,倒像是坐惯了赌桌的豪客。
新手保护期没有持续太久,靖霖把另外属于他的黄色棋子也起飞后,邵铭恩的红色棋子就追了上来,几乎紧贴着他走。
靖霖暗暗有些担心,又扔了个两点,错过了相距一格的同颜色格子,眼睁睁看着刚起飞不久的棋子被吃掉放回棋盘。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那两个早早出发的绿色棋子。
在他手中不听话的骰子邵铭恩却玩得很利索,靖霖甚至怀疑他能控制每次扔的点数。有几次都快要追上了,但是他不偏不倚就扔了到他身侧那格,无端增加了他的紧张感。
“你从前在地下城上过牌桌吗?”又一次被邵铭恩两颗棋子包夹在中间,靖霖终于忍不住问。
邵铭恩作惊讶状,“哥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赚钱那么辛苦,可不敢碰那些东西。沾了赌不扒掉一层皮是下不来的,我还是很惜命的。”
靖霖若有所思点点头,“只是觉得你好像想扔几就能扔到几。”
邵铭恩咯咯地笑了笑,两个骰子从他食指转到尾指,华丽的手部动作出神入化。
他说:“虽然我不上牌桌,但是也得会点哄人的玩意儿不是。”说着他转着骰子忽地探向靖霖耳后,变出一朵鲜红的玫瑰出来。
“鲜花配美人。”邵铭恩把花递给他。
对于这样轻浮的举动,靖霖蹙了蹙眉,抬起两根手指把他递过来的花推开,不解风情道:“继续吧,把骰子给我。”
邵铭恩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地发出两声短促的笑,配合着窗外的怒号显得有些瘆人。
靖霖这轮扔到跟棋子相同颜色的格子,可以跳四格。很快他就把邵铭恩那两个棋子甩在身后,表情没有察觉地高兴起来。
就在他放松警惕时,邵铭恩扔到可以飞过的那格,正正落在他头上。
“抓到你了,哥哥。”
靖霖脸上不可避免出现遗憾神色,不过他不是好胜心强的人,只道:“你玩飞行棋很厉害。”
邵铭恩揪了揪他的衣摆自下而上地看着他,漂亮的蓝色眼眸多情地挑起,“谢谢,其实我更希望哥哥夸我漂亮。”话锋一转,他问:“哥哥你也不觉得我长得丑吧?”
不明白他怎么这么纠结这个事情,靖霖只能点点头,像个长辈一样劝解他,“不用太在意外表,要相处过才知道”
如同一阵雪掠过,邵铭恩骤然跃起亲了一下他的嘴角,“我赢了是不是应该有点奖励?跟我试试吧,哥哥。”
肌肤相触的瞬间精神触丝猛地散发出去把人弹开几米,邵铭恩后背砸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哼。
靖霖的表情冷了下来,徒步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厚重的声音,他停在不能动弹的美人面前,道:“收起你在红灯区的那一套。”
雪白漂亮的脸蛋贴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他不回答只是笑,透亮魅惑的眼眸紧紧盯着靖霖看。红润的嘴唇微启,发出婉转魅惑的声音,“我前面还没用过,很干净的。”
靖霖不再跟他废话,随手把他的嘴巴也封上,然后穿上外套拉开门出去。
一楼入住柜台前有条小沙发,他走过去坐下,双目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暴雪。半晌,忽地站起来进去不剩什么东西的无人商店买了一包湿纸巾。
湿巾里加了酒精,擦拭时尝到一点难以忍受的刺激性气味。不过靖霖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甚至又换了一张接着擦拭嘴角。若有面镜子在前面,他会发现镜中人的脸被摩擦得不成样子,红一块白一块像个小丑。就连眼球也浮现出气急火燎的血色。
很恶心,像毒蛇爬过一样,让人毛骨悚然。邵铭恩的精神世界一片浑浊,他没有分辨出什么具体的画面,但是作呕的欲望很强烈。
适才意识到了邵铭恩要靠近,但是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停在一拳之隔的位置所以没有加以阻止,谁知他竟直直吻了上来。
他是极度讨厌与他人亲密接触的,而且邵铭恩把他当成红灯区的人一样挑逗,更让他感觉屈辱。
风雪还是没有停歇的样子,靖霖思考着在这里坐一晚上的可行性。肚子隐隐有些饿了,梁翊说要记得吃饭。于是他又走近无人商店,在仅剩的货物中随便买了个没有人拿的甜麸罐头和一瓶水。
说是甜麸但靖霖吃着吃着有些鼻酸,甜到齁,太难吃了,他甚至开始想念梁翊煎焦的蛋饼,但是梁翊已经好久没有做饭了。
他有些后悔提交了检讨报告,本不用来的,却为了验证一个若干年前学的理论而自讨苦吃。只分离了两天时间,关于“虚假投射”的验证已然得到答案。
跟梁翊失去联系的十多个小时里,他没有一刻是不想他的。就算这场雪再下一天一夜,结果应该也是一样,他会一直在想念梁翊中度过。
有些感情不是他逃避就会逐渐冷却消退,反而是在沉默中升温沸腾。
寒冷让眼皮逐渐沉重,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军人,他深知在这样的地方睡着会产生怎样的严重后果。可靖霖引以为傲的忍耐力与坚持力却突然失效,咚一声脑袋昏昏沉沉砸到沙发上。
意识陷入黑暗前的一瞬,他听见一道冷魅的声音发出几声轻蔑的啧啧啧声,似乎为什么事情惋惜遗憾。
声音的主人徐徐靠近,呼吸打在他的耳畔,“什么垃圾也值得你这样惦记。”说着去掰开他的手把紧握的木头小猫强硬扯下,嘭一声,小猫被扔到墙上,顷刻四分五裂。
“不要”
第38章 不安跳动
耳边传来巨大嗡鸣声, 旋即一个柔软的东西罩在耳朵上,漆黑世界陷入一片恒定的静。宛若在搭电梯,全身处于失重状态, 心脏体会尤为明显,一突一突地不安跳动。
怦的一声所处空间抖了抖, 靖霖费尽全身力气睁开沉重眼皮, 入目之内一片火红如血的花海。冷风穿扬而过,席卷着数不清的花瓣,火星子一般纷纷扰扰罩满雪白的雾溪山谷。
宛若无人之境里下了一场血色的雪。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梁翊,他在那个可怖的领域里看到的景象是不是跟现在这幅景象差不多。
麻木许久的心脏陡然一痛,靖霖闷哼一声。
“醒了?”柔和嗓音从身旁传来, 透着瘆人的冷。
靖霖想要转头望过去,但是他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除了呼吸和眨眼外完全不能动。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在直升机上并被一双手臂固定着, 以防他无力的身躯滑下去。
邵铭恩轻笑一下,温柔地托着他的脸把人转过来。蓝色眼眸闪着不明喜悦。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身傻里傻气的运动服脱了下来,换上考究的羊绒大衣,头发也精心打理过,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稚气怯懦的人不见踪影, 乍一看像个矜贵的富家少爷,哪还有红灯区卖屁股的样子。
“你要带我去哪?”靖霖艰难开口, 声音十分沙哑, 是太久没有摄入水分造成的。雪已经停了下来, 天气放晴,他估摸着自己至少睡了有一天一夜。
昨天跟邢一鹤讲完电话后马不停蹄往市区赶, 后又遇到信号中断,再过几个小时那他跟外界失联时间已然超过任务规定的安全报时,白塔会派人来找他。
邵铭恩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坦然道:“先去验验货。”
直升飞机飞过雾溪山,往帝国国境线驶去。
靖霖眉头紧皱,“你是什么人?”
他啧啧啧地摇了摇头,修长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你们白塔的工作效率实在是太低下了,我都为你们感到悲哀。”然后咯咯笑起来,依偎在他肩颈处,“无论我是什么人,都是哥哥的人。”
看着邵铭恩扭曲的笑脸,靖霖心底愈发不安,再往北走就要出境了。
直升飞机在一个小型飞机场降落,邵铭恩抱着他从直升飞机下来登上另一架更为宽敞的私人飞机,又航行了大约十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他们先去了一个类似研究所的地方。白色球状外观,门口挂了个牌写着“Lucid rêve”。
注意到他的视线,邵铭恩主动介绍道:“这里是世界排名第一的脑科中心路西得列,我们平常习惯叫它‘大脑’。刚刚车子经过外面的高架桥的时候你应该看见了吧,是一个大脑的形状,我画的图纸,是不是很漂亮。”
路西得列,原址位于赫曼,后来因为其院长违规进行活体研究被联盟主塔判以反人类罪,其研究课题主要围绕异能者和人类的大脑,没想到院长叛逃后被人救下来到这个小国。
在飞机上邵铭恩把一个特制的头盔戴在他头上,靖霖完全感受不到方向距离的变化,只能隐约感觉到这里是一个地中海气候的国家。
进入研究所的路上,他谨慎地记下四周环境。
邵铭恩抱着他放在一个实验台上,穿白大褂的研究员上前给他绑束缚带,拉得太紧,靖霖嘴边溢出了一声很轻的痛呼。
旋即那个治疗师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甩飞出去,邵铭恩很生气地瞪着他,说:“不要弄疼他!”
后面上前进行检测的医生和研究员都十分小心,生怕惹怒了这尊大佛。
靖霖躺在冰冷实验台上冷眼旁观,刚那一瞬间展示出来的精神力非常强悍,任何一个后天觉醒的哨兵都不可能达到。看上去至少是先天A级哨兵。可是许礼的检测应该是很准确的,就算级别有误,也不会把先天觉醒和后天觉醒弄错。
“怎么了哥哥,又一直看着我,有哪里难受吗?”邵铭恩在他身侧蹲下,与他平视。
靖霖眼神冷酷,“快把我放开,就算这里不是帝国,只要在联盟境内,抓向导做活体研究都会被处以极刑。”
邵铭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你确定要在我的地盘讲你们塔里的法律规条吗哥哥?”
“邵铭恩。”上下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邵铭恩朝他温和一笑,然后转过身,换上冷酷面容,吩咐道:“开始吧。”
“是,邵先生。”
针液打进血管,靖霖瞬间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药物强制唤醒。入目仍是一片惨白,还在研究所内。几个研究员站在玻璃隔开的房间看着他,不时指着光屏的某个数据讨论。
片刻后,他们按了一个按钮,身体瞬间如同被雷劈中,四肢百骇的神经末梢同时剧烈颤抖。眼泪口水不受控地流了出来,玻璃倒映着他的丑态。
又过了许久,门开了。邵铭恩皱着眉过来,用那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一角给他擦脸。
“验货”结束,邵铭恩抱起他上了车,又像搭飞机的时候一样给他戴上特制头盔,禁锢精神力使用。
车子在一个极尽奢华的城堡前停下,身着统一制服裙的女佣在门口两侧列队欢迎。
邵铭恩随机点了一个出列,道:“找几个人带他去洗干净。”
“是,主人。”
女佣们不知在哪里拿来一张轮椅,把靖霖放到上面推去浴室,洗完后又把他推到与浴室相连的房间。
全屋铺了厚厚的地毯,无论是脚步声还是轮子声全都被隐没。四面墙壁贴了素色墙纸,房间中央吊着一盏异常华丽的水晶吊灯,四个床柱挂着素纱帘子。空气中都沁着甜甜的花香,如同公主的卧室。
靖霖面色凛然。
这里气候不冷不热,与严寒的梧城完全不同。微风吹开浅色窗帘,吹了一片绿色的橄榄叶进靖霖房间。
他握着翠绿叶片失神,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城堡将近一周,靖霖仍然被限制行动,他不知道邵铭恩是怎么做到的。没有给他打针,他拒绝进食也依然不能解除身体麻痹的状态。
先前几天天邵铭恩还会来哄哄他让他吃点东西,后面直接让人给他灌营养液和葡萄糖。一周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透光般苍白。
或许是看他这死气沉沉的模样没什么威胁,施加在他身上的麻痹手段似乎减弱了一些。今天睁眼时,靖霖惊喜地发现手指微微能动了。他咬着牙缓缓把手拖到胸前,隔着衣物摸到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缓慢而艰难地把里面的银链拽出来,眼眶瞬间忍不住红了一圈。指尖颤颤巍巍穿过挂在银链里的戒指,原本严丝合缝的铂金素圈滑溜溜地在手指来回移动。
不合适了。
感官能力恢复一点,靖霖敏锐地感应到门外有人靠近,生怕戒指跟木头小猫一个下场,他飞快把戒指塞回衣服里面。
乌黑木门吱呀一声响,邵铭恩端着早餐进来。
“女佣说你又没吃饭?”他叹了口气,把瓷碗搁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垫了两个枕头在腰后把他扶起来,“总是不吃饭可不行啊哥哥,有的人想吃都没有呢。”
乌黑眼眸撇向他,靖霖露出十分瞧不起的表情,道:“你是怎么吃上饭的,靠卖屁股吗?靖雪——”
靖雪不可抑地笑起来,眼角泛起泪花,手臂颤抖碗勺都抓不稳哐当一声掉下去,他忙把那碗热粥再次放回床头柜。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还以为你没发现呢,小霖哥哥。好开心啊,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雪。”
靖雪虽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漂亮,但其实长相变了很多。以前是可爱,现在则美得有些邪气,眸色发色都变了。顶顶纯真稠丽的面孔却配了一双极具欺诈性的丹凤眼,蓝色眼眸时时都在诉说浓情。
垂眼时白色眼睫毛在眼睑下铺了一层深色暗影,那股子纯真、勾引就没了,变得阴郁、神秘。
靖霖眼睛扫过朝左的勺子柄,“天生左利手,但是被养父母用木板子绑着强行纠正,你不肯改变天性,被养父砍了一小截左手尾指。”
目光扫过那根洁白的尾指,外观虽完好如初,但是握勺子的时候不自然地朝一个方向垂落。
“你想跟我结合。”靖霖一针见血刺破他的目的,乌黑眼眸清凌凌地倒映着没有血色的人影。
靖雪,或者说邵铭恩灿烂地笑开怀,就像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一样。
他诚恳地点头,“对,我要跟你结合。”他说得很笃定,“喜欢我给你送的礼物吗,噢或许过去几个月你已经忘了,那片花海。”
“从前你说冰火昙只有红色太单调了,而且只在冬天开放,所以我给你造了一个四季都开放的缤纷花园。”
“你一早就知道我在松原,为了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还不惜花大力气造了个黑暗领域出来。”
靖雪忽地抱住他,丝毫不顾他的挣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道:“小霖哥哥,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有多想你。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实现小时候的承诺,我回来带你走了。以后我们再也不用眼巴巴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小姐少爷的脸色,再也不用一颗糖果一人舔一下,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买给你。”
靖霖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纱帐上的褶皱,“孤儿院的排班是固定的,就算需要外出学习也不会同时所有的教职工都离开。但是你前一天被领养走,后一天你的养父母就说漏了资料,还需要有孤儿院的人陪同去登记机构办理手续。”
“一时间院里面就剩下你们认为没什么威胁的院长和他夫人,保安亭有直接报警按钮,所有孩子都知道保安大叔从不打瞌睡。当天晚上那伙人能潜入,哦不,大摇大摆进去孤儿院把所有人屠杀,应该有什么东西把保安大叔引出去让他被敲晕吧。”
“是你突然跑回来跟保安大叔说不想去新家庭之类的吗?”靖霖死寂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嘴巴一张一合,面无表情说:“你不配称为靖雪。”
邵铭恩嘴角高高翘起,啪、啪、啪,一下一下地拍掌。
“分析得不错,怎么分析出来的?只是一根手指而已,明明在汽车旅馆你都没有怀疑过我。”
说完长长一段话已经耗光靖霖的力气,胸腔剧烈起伏,他不欲再回答邵铭恩任何问题,兀自把脸扭过一侧。
可邵铭恩却不打算放过他,掐着他的下巴把他转回来,然后拿起瓷碗把粥强行灌到他嘴里。脸上、身上全都沾满浓稠的肉粥,幸好已经放了有一段时间,粥变温了。
喀啦一声,瓷碗甩在墙角四分五裂。
只听邵铭恩沉着声喊人进来收拾,然后转回头看向靖霖,“小霖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根据预测,我的结合热明天会来。顺利的话,后天我们就能成为结合伴侣。”
尾椎骨瞬间升起一阵恶寒,沿着坚硬骨头往上,直达大脑。靖霖不受控地哆嗦,牙关咬得紧绷才不至于泄出脆弱。
第39章 冲出重围
一周前。
梁翊在岢山岛突然收到邢一鹤的紧急召集, 命他和另外两名队友立刻前往梧城。
没有具体任务内容,只有一个地点。
在白塔呆久了,什么事都会遇到, 这不出奇,梁翊没有多问就出发了。去的途中他想着跟靖霖报备一下自己也去执行任务了, 可能会联系不上, 让他不要担心。
发出去的信息直到飞机落地那一刻也没有回复,右眼皮一突一突地跳了跳。
任务地点出现灾害天气,三名哨兵只能在另一个城市迫降,再改为驱车前进。
期间雪实在太大了,连车也过不去。因为是红色紧急任务,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梁翊跟两位队友商量过后决定,自己通过空间跳跃先行过去, 他们在原地等待增援。
空间跳跃其实很耗费精神力, 不过靖霖之前担心他伤疤会痛,所以走之前给他留了一瓶从自己血液里提取出来的S级向导素供他紧急使用。向导素被装在避光瓶中, 被紧紧攥在手里,不到迫不得已梁翊是万万不会使用的。
到达梧城后,按照邢一鹤发来的酒店地址以及进门方式上去。甫一推开门隐约闻到熟悉的柑橘清香,梁翊不可控地皱了皱眉。再地毯式搜索了一番, 确定这里是靖霖上校的房间,这才后知后觉他的任务是来寻找上校。
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线索, 而且外面被大雪覆盖, 就算有线索也被淹没了。
他拿出军用通讯器通知了邢一鹤自己已经到达靖霖的酒店房间, 里面没有人。
邢一鹤:“他大概离开多久?”
梁翊:“根据房间残留的温度和气味推断,已经超过十二小时, 预计是早上六点离开的。”
状况紧急,邢一鹤直接把靖霖的任务和他的发现告诉梁翊。
邢一鹤:“八点三十七分的时候我跟他最后通话,我当即让他立刻离开梧城。没多久传来梧城雪灾的消息,然后他的手机和登记汽车都失去了信号。靖霖不至于会被恶劣天气困住,但是大约两点的时候他的生物标识突然消失了。”
从迷雾领域出来后,梁翊第一次感到这么惊惶,血液以不寻常的速度翻滚,青羽在图景里感受到他的不安,奋力挥舞翅膀在图景上空盘旋。
梁翊看着外面黑沉下来的天空,说:“我现在沿着他开的路线开过去雾溪山看看。”
这种天气根本开不了车,就算是大货车也随时会被掩埋。邢一鹤给他开了最高级权限,让他去当地白塔分支机构领取足够的装备。
梁翊开着装甲车沿着看不到尽头的道路坚定不移驶去。
狂风肆虐,车身被暴雪和滚落的石子打得邦邦作响。这样的驾驶条件,车辆系统自动驾驶直接停止行驶。尽管心下着急,梁翊只能咬牙手动驾驶笨重的车辆。
视力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不得不发散感官能力去识别道路。沿途的建筑都被暴雪掩埋,枯黑的树枝被雪压得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弯下去。
轰隆隆的巨响传来,不远处小山坡发生雪崩,虽然道路离山坡有一定的距离,但是雪前进的速度很快。电光火石间就来到装甲车前,把庞然大物整个掩埋。
发动机过冷停止工作,漆黑的装甲车变为雪夜中一个小房子。梁翊心急火燎也只能停下来,双眼发直地看着防弹玻璃上的积雪。到了后半夜,雪变小了,风也停了,他一刻不停拿起工具下去把车底的雪铲开。
冰天雪地,梁翊的汗腺疯狂工作,脸上背上被汗液覆盖。他气喘吁吁把最后一抔雪产走,发动机轰鸣着尝试打火,终于在破晓的一瞬间重新启动。
路上的积雪很厚,装甲车像个所向披靡的巨人一路碾过。
根据靖霖最后的生物信号,他来到一家位于路边的未登记建筑,只能从卫星图像看出来是一栋灰色小房子,不清楚其具体用途。门口掉线的沙发残留着靖霖的味道,带着柑橘香的甜,但是已经变得很淡了。墙角掉落一个裂开几道痕的木头小猫。
手指握紧发出关节打架的声音,梁翊缓缓捡起,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两遍是自己做的那个。手颤抖着,把小猫凑到鼻尖感受上面残存的味道以及体温。
梁翊重重一闭眼平复心情,把解码器摁在自助登记柜台,光屏上瞬间出现每个房间的入住信息。安静得诡异的建筑全部满人,没有多加思考他便径直上楼一个个敲门。
梁翊:“白塔办案,麻烦配合一下。”
连续三个房间均没有回答,而且除自己外梁翊并没有感知到任何一个活物,那就没必要收着了。
无形威压降下,嘭嘭嘭的声音接连响起,所有紧锁的房门瞬间被震开。梁翊循着那道气息前行,有靖霖气味的单人房内散落了不同颜色的棋子还有一些食物包装袋,被褥散乱,墙壁上有一个深深的拳坑。
有精神力残留,证明靖霖曾在这里发动攻击。另外,房内还有一道让人迷惑的气息。
像普通人,但是又有哨兵的精神力。
梁翊曾见识过的,大脑飞快翻找感官记忆,那个叫邵铭恩的后天觉醒哨兵!
他闭上眼凝神召唤,瞬间,倨傲的雪鸮和凶猛的猎豹同时出现在他身侧,狭窄的房间瞬间填满。
【去找他。】
梁翊透过精神图景给两只精神体下命令,仙贝和青羽仰天长啸一声后瞬间消失在房内。
天已经完全亮了,久违的日光从云层后跃出铺满大地,风停树静,梁翊坐上装甲车把目的地设置为雾溪山。
冥冥中他如同受到召唤一般抬起头,隔着挡风玻璃,一架红白色涂装的直升飞机在头顶掠过,影子罩在装甲车上,如同盖上一层遮帘。
梧城地处边境,全域属于空中管制区域,这么醒目的直升飞机大摇大摆往边境线飞去实在不正常。
梁翊从天窗爬出去,站在车顶观察。直升飞机的速度太快了,全身精神力汇集到眼睛也看得不真切。右眼皮又不自然地跳了跳,梁翊随手摘了树上的冰挂,用尽全力扔上去。
嘣一声,冰挂撞上机身红色的部分造成一个小小的凹坑,顷刻破碎掉落,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闪光。
直升飞机机身抖动了抖,很快就调整过来加快速度飞离这片空域。
青羽原本在山间盘旋搜寻,受到感召一样径直冲向直升飞机,忽地一阵狂风把它卷起冲开几公里远。
梁翊回到车内按照记忆飞快记下飞机的型号特点发送回塔里,要求启动天眼系统搜寻直升机的雷达信号。
很快塔里的消息就回传过来。
[梧城犯罪调查科武装直升飞机,型号KK-53,雷达信号最后出现在梧城第二民用机场。]
梁翊当即坐在青羽背上飞过去第二机场。
红白色直升机停靠在上面,但是已人去楼空,线索再一次断掉了。
他怒吼一声一拳打在直升机上,铁皮机身顷刻出现一个深深的凹陷-
邵铭恩走之前,吩咐人把靖霖清理干净。他似乎很忙,手环滴滴响个不停。
重新换上干净衣物,女佣把人推到窗户边看景色解闷,靖霖仍是不怎么跟她说话,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看着远方。
“可以推我出去晒晒太阳吗?我好久没有摸到阳光了。”靖霖垂着眼,如同没有生机的人偶。
这个漂亮的男人进来这个从未有人造访的城堡已有一周,这是第一次跟她说话,他的声线冷冽婉转,面容漂亮苍白,实在是让人难以拒绝他提出的要求。
城堡主人邵铭恩下令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大房子,女佣艾琳眼睛撇了撇看向外面,她知道城堡内外都有人站岗,固若金汤。而且他实在太虚弱了,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只是晒晒太阳而已,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请求,艾琳红着脸点点头。
她走进衣帽间拿了一条厚厚的毛毯盖在他膝上,缓慢地推着他出去。
绿茵草坪上有棵巨大的橄榄树,靖霖曾经摸到过它的叶片。现在正是结果的时候,枝头挂满翠绿小果。
白皙修长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道:“可以给我摘一颗吗?”
“好的,先生。”艾琳个子不高,面对高大的橄榄树毫无办法,她转身跑去喊园丁架梯子。
靖霖收回看向矮个子女佣的目光,闭上双眼。
【梦境。】
一刹那,耳边的风声静止,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凝滞变慢。靖霖飞快地直起身往城堡左侧跑,那是停车的地方,他现在需要一辆车迅速离开。精神力约束在他离开这个区域的一分钟后就会逐渐失效,他把城堡内的人拖入梦境,不担保有人一分钟后突然打个喷嚏就醒过来。
靖霖动作很快,找到车辆后震开锁发动车子。这很冒险,车上的定位装置随时会暴露他的行踪,但是他别无办法了,只能孤注一掷。
幸好这个地方舒适而安逸,城堡里沉睡的佣人卫兵在他驶出出口都没有醒过来,至少他没有听到警报声。
车辆开到大路后他调整为自动驾驶模式,然后跳车离开。
靖霖在路边草堆里滚了一圈停下来,按照直觉朝南走。跟他料想的一样,那栋城堡装了精神力抑制装置,在里面他不能使用自己的能力,而且房间内有股花香,估计就是那甜腻的气味让他不能动弹的,幸好飘进一片橄榄叶。
他只穿了件轻薄的家居服,脚上没穿鞋,徒步走了几里路,脚底早就被石头沙砾划破。
过了许久,见到路边有个移动静音室。静音室内通常会配备报警装置,直接连接塔。靖霖走进去一拳打破报警按钮上的玻璃,报警装置自动发射地点信号,马上就会派人过来接失控的哨兵或向导。
靖霖气喘吁吁坐在静思椅上,从一旁的紧急用品柜拿了瓶水出来,他已经好久没有用嘴巴吃或喝东西了。平淡无味的水甫一流进喉咙,仿佛尝到了甜味。
他忽地想起上一次进静音室的时候,是在家具城外,被梁翊拉进去看青羽。嘴角不受控地勾了勾,好想他们。
【青羽。】
千里之外的图景里,雪鸮猛地震动翅膀。梁翊即刻把身上的电极片撕下来,在治疗师的惊呼中走出边境哨兵治疗所。
伴随着走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他活动完手脚后,歪着头道:“仙贝,青羽,走,我们去接他回家。”
梁翊从贴身口袋里拿出S级向导素一饮而尽,霎时,流转的空气咻地汇集到他身侧,强烈的气势汹涌流淌。三维世界被他强行撕开一道裂缝,高大身影瞬间消失在治疗所外的空地。
第40章 爱人重逢
滴、哒、滴、哒, 静音室流淌着规律平稳的水声,把山谷里的风隔绝,空间内传递着相对恒定的安逸静谧。
靖霖垂眸坐着, 右手指关节处有些细碎的伤口微微刺痛,是刚刚敲碎警钟玻璃造成的。距离报警已经过去两分钟, 塔的人应该再有三分钟就会到达。到时候他需要联系邢一鹤说明情况, 还要打个电话给梁翊。
联合集训差不多到达尾声了,不知道梁翊是提前离开还是看完梁赫的结训典礼。如果看完结训的话,那他应该比梁翊先到家,他理想而美好地推测。
倏地,脑海中某根敏锐的弦动了动。
若是能在这个城市盖一个那么大的脑科中心堂而皇之把叛逃的院长接过来,且拥有一座城堡, 邵铭恩不见得就不能掌控分管这个地区的塔。
多年的作战经验他对危险的直觉总是很敏锐的,靖霖当机立断离开静音室往茂密森林中去。
他刻意控制着步子防止产生痕迹, 升起屏障把自己屏蔽起来, 比他低级的人是绝对发现不了的。但是刚刚才使用了空间凝滞,他不知道屏障能撑多久, 得快点离开危险区域。
果不其然,才走出两百米远,路上就传来轰隆隆的车声。几分钟前呆过的静音室被掀翻,火光冲天, 紧接着是邵铭恩气急败坏的怒吼。
靖霖对他的精神力等级揣测不定,而且自己目前过于虚弱, 不能与他正面对抗, 只能当没看到闷头往森林深处走。
邵铭恩怒目看了一圈四周准备发散感官寻找, 另一辆车下来个研究员,“邵先生, 您的结合热马上就会到来,在这关键时刻耗光精神力会让你的身体负担加重,慎重。”
研究员站得离他很近,听到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有些发怵。幸好邵铭恩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冷下脸来命令:“扔几个炸弹进去,哥哥应该就乖乖出来了吧。”
“是!”
第一声巨响在森林中央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炮火瞬间把郁郁葱葱的森林变成火海。轰炸机在头顶盘旋,螺旋桨的声音急促刺耳。
森林边缘位置悄然撕开一道空间裂缝,高大的身影缓缓从漆黑中出来,迎着火光与硝烟。梁翊见此情形暗道不好,感官先于本人飘散,脚步与林中逃窜的动物相反方向疾驰。
熊熊烈火恍若红色怪兽,舔着火舌把一切吞噬,浓烟把天地染成一片深灰,氧气被剥夺。凶猛火焰中一道瘦削羸弱的雪白身影映入眼帘,一瞬间,血液翻腾,全身毛孔急促呼吸。
梁翊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几乎是超音速闪身到靖霖身边,一把操起他的膝弯把人抱起。
靖霖懵了一瞬,眼皮微微翻起看向来人,被烟熏红的眼角又红了一些。旋即紧紧揽住他的脖子,艰难道:“你来了。”喉咙吸进过多浓烟,说话比咳血还难受。
“我们回家。”梁翊收紧手臂,低头在他发顶落下一个吻。
柔软的、温暖的、久别重逢死里逃生的吻。热泪瞬间充满眼眶,靖霖死死咬住牙关。
空间裂缝在火红巨幕中展开,顷刻间两人便悄无声息消失在森林中央。
研究员看着监测仪器脸色猛然一沉,颤颤巍巍地报告,“邵邵先生,刚刚森林里突然出现一道异常强烈的精神力波动,随后那道精神力连带着S级向导的精神力都消失了。”
“废物!”话音与研究员的脑袋同时落地-
梁翊抱着人回到边境治疗所,靖霖身上全是伤,蓬头垢面,治疗师赶紧上前处理。到底不是自己地方,简单包扎过后梁翊就带着他搭飞机回松原。
小型军用飞机内,梁翊惊魂未定抱着他,“对不起我来晚了。”
靖霖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沙哑道:“你来接我很开心。”
话音刚落,一滴浑圆饱满的泪珠从眼眶滚落,继而诱发山洪,靖霖泣不成音。喉咙被火燎过非常痛,但他像个哭得像个小孩一样,哭声嘶哑而悲伤。
梁翊担心他哭伤了喉咙,抬手捧着他的脸,用嘴堵住了啜泣。泪仍在流着,撕心裂肺的哀嚎转换为粘腻水声。
四片唇瓣紧紧贴合,密不可分。靖霖的手环过哨兵结实的腰身,似乎要把自己嵌进他体内,抵死纠缠。
当空气消失殆尽时梁翊才缓缓起身,唇间拉出一条雪亮银丝。
梁翊抬手轻柔地把他下颌没擦干净的灰抹去,复又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鼻尖。
战斗机的机舱不算大,身形威武的雪鸮和猎豹甫一出现便把空间挤满。靖霖怔了怔,“这它们”
“它们都很想你。”梁翊说。
靖霖试探性抬手去摸了摸青羽,它虽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乖顺地任由抚摸。
梁翊告诉他,“多亏青羽我才找到你,你呼唤它了。”
靖霖喉头哽了哽,“我我以为它听不到的凝滞空气花了很多精神力。”
青羽从猎豹头上飞过来落在他的臂弯处,倨傲地扭过头看向一侧。
靖霖又惊又喜,手臂一动不敢动。片刻,眼珠子缓缓转到一旁眼巴巴看他许久的猎豹身上。金灿灿的花纹非常漂亮,一双绿莹莹的眼珠子更是亮得逼人。
霎时心念电转,靖霖试探性开口:“仙贝?”
猛兽的脸上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仙贝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猎豹舌头上的倒刺弄得他有些许刺痛,又有点痒。
酸痒使靖霖不受控制地笑起来,“仙贝哈哈哈哈哈”
“终于让你见到我本来的样子了。”仙贝似乎很开心,又舔了舔他。
低沉的嗓音从这只大猫嘴里发出来让人感到惊奇。毛茸茸的软垫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量,靖霖轻轻与它握手,轻声说:“你好。”
梁翊笑了笑,继而握住他的腰,脑袋靠在他肩上,“我们都好。”
这人原来早有预谋让仙贝先打入他家,医学院首席毕业的许礼果然名不虚传。
蓦然,靖霖突然意识到主人和精神体可以共感,那不就在仙贝面前所有的样子都暴露给他了。靖霖眉头昭然紧锁,思忖自己有没有在仙贝面前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他清了清喉咙,问:“仙贝本体的样子出现,你的伤好了?”
梁翊摇摇头,“我喝了你的向导素,暂时能够维持。”
“喝了多少?”靖霖缓下脸色问,那一整瓶的量足以应付三个月内普通的精神力波动。可是梁翊强行用精神力撕裂空间,就算是A级哨兵也不敢随意使用的,他应该一次性喝了不少。
“全部。”!
难怪梁翊的精神力瞬间暴涨这么多,但是事后也会被反噬得很严重。靖霖看了一眼时间,心下着急只想赶紧把这个不顾身体的人铐回去让许礼把他剖了研究,然后给他一份详细报告。
梁翊几天没合眼,松懈下来后眼皮就开始打架。他把座椅放倒,连带着靖霖的,“陪我睡一会儿。”
仙贝和青羽十分听话地匍匐在俩人脚下休息,靖霖乖乖抱住他的脑袋也闭上了双眼。
知道他们都累,回到白塔邢一鹤没有多问,只让他们好好休息。不过靖霖到底是责任心强于一切,打着精神去哨向所把这一个星期看到的、听到的、猜测分析到的一一记录下来才算完。
许礼等在门口把他拖去检查,靖霖猜测自己通过吸入冰火昙的香气使得神经麻痹,所以让许礼多加了一项抽血检查。
做完检查后两人准备回家,楼应上来医学中心喊住他们,“虽然所里立案调查了,但是难保邵铭恩不会派人潜入松原再次对靖霖出手,老城区不安全,还有可能影响到周围的平民。”
说着抬头看了梁翊一眼,“回你那里安全些。”
“行。”
房子在零区,这里居住着众多政要军官,安保等级可见一斑。车辆在零区113号停下,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靖霖疑惑地抬头看梁翊,“不是回你家吗?”
梁翊牵着他下来,道:“这是白塔分给我的房子。”
“分在零区?”靖霖非常惊讶,喃喃道:“楼应部级住在零区,你为什么会被分到零区。”
“唔——可能是因为我救了上校你吧。分给你的房子呢?应该也在这里吧?”
靖霖道:“租给许礼了,离家出走比较近。”
梁翊点点头,过后又扑哧笑了笑。
白塔的办事效率神速,他们人到的时候行李也跟着来了。
竹竿一样高挑清瘦的人形机器人身着燕尾服,通过门口监控检测到两人后立刻站在玄关处迎接。
“梁翊主人,靖霖主人你们好,我是最新款家政机器人AT77,姓名代号为查理,你们也可以使用语音命令给我改名。”
屋内安装了最新一代家居智脑系统,入目之处都是高科技痕迹,乳白色的墙壁上随意一点就能打开控制屏幕。
住惯了小房子,乍然换到这里就觉得很大、很空。靖霖不自然地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军装大衣。下一秒,梁翊便把变回小猫咪的仙贝塞到他怀里。
“?”靖霖疑惑地看向他。
梁翊摸了摸鼻子,道:“虽然喝了你的向导素,但是也不能让本体在外面呆太久,变回小猫会轻松一些。”
靖霖点点头,爱不释手地抚摸仙贝蓬松的毛发,忍耐太久,终是没忍住把脸埋到仙贝身上猛吸。
梁翊好笑地看着他,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耳朵,“先吃饭吧。”
查理接收到指令,立刻以最快速度做了五菜一汤。两人简单用餐后,分别去洗漱。
梁翊先一步结束,等在靖霖门外。
“做做什么?”靖霖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热敷过后已然好了许多。
梁翊朝他笑了笑,把一条柔软的毛巾盖在他头上,“帮你吹头发。”
“好好吧。”他抿了抿唇顺着梁翊的力道坐到梳妆镜前,靖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两个大男人住的地方放置了梳妆台。
或许这房子是白塔统一设计的吧,方便其他夫人小姐之类的,所以梁翊这里也有。
收回多余的心思,靖霖眯着眼享受梁翊的劳动。
电吹风嗡嗡嗡工作,温热的大掌顺着风流动的方向拨弄他的头发。镜子里,俊逸的男人垂眸看着手中的活计,纤长的鸦睫在眼睑下刷上一层阴影,不太看得清他的眼神。
可,靖霖莫名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柔情注视。
“梁yi”
“嗯?”梁翊放下关上电吹风,房内一瞬间便安静下来。
镜中,苍白漂亮的脸微微仰起,优雅修长的脖颈隐隐可以看见青色血管。靖霖抬手捧住梁翊的脸把他拉下来,视线两厢碰撞。枣核般小巧的喉结往下一滚,吞咽的声音在平静的房间很突兀。
靖霖吻了他。
靖霖主动吻了他,并张开嘴巴接纳他进入,怯懦的小舌碰了碰又缩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颤颤巍巍伸出来舔他的唇,梁翊的唇形是长得很好的,薄薄两片,看上去冷酷但很柔软。眉眼鼻骨极为立体深邃的情况下,薄唇正好中和了五官的量感。
梁翊是长得很好看的。
他在吻着一个很好看的人。
这么想着,靖霖情不自禁地翘了翘嘴角。忽地一下,梁翊一把抱起他往床上走,接吻没有停止。
两人倒在柔软的床铺里,靖霖很轻地眨了眨眼,唇瓣稍稍分离。
他问:“你需要深入疏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