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尔循声望去，瞪大双眼：“糟，是败类！”
这食肆店面不大，统共摆了五张榆木桌，人立门口便可将大堂看得一览无遗。
此时，冯通站在门边，身后是四名亲信弟子。
他话不多说，双手捏道爆破诀便打来。
段凌霄猛地提起千秋尔后领，侧翻破窗，饶是如此，两人仍被狂烈气流击飞，滚地数圈。
周围百姓哗声四起，作鸟兽散。
“咱打不过他，快跑！”千秋尔头巾脱落，顶着乱发喊道。
她甩出六枚金铃，向地面狠掷去，霎时溅起漫天金粉，茫茫遮住视线。
段凌霄心中郁恨，然实力不抵，只能暂时隐忍。
他召剑出鞘，伸手：“走，小千。”
“啊！”却听她一声惨叫。
夜色中，四十七根红绳缀满金铜钱，幽暗红芒裹挟明锐金光，横纵交缠，围成个堵住十方出口的强悍困妖阵。
阵中金红光流乱窜，一道道刺入她身体，登时令她面白如纸，妖相毕露。
雪白猫耳迎风颤抖，眼尾两撇红痕滚过冷汗。
她龇牙皱鼻，十指成爪，欲强行撕开阵法，但那指尖方落向结界，便被烫得冒黑烟，整个人弹飞落地。
“小千！”
段凌霄止不住上前一步。
“你身为天师，不除妖孽，倒滥杀无辜！”冯通立在屋檐，手握橙幡，怒喝道，“今日我便取了你这小儿的命，以慰亡魂！”
千秋尔闻言，恶狠狠瞪了冯通一眼。
这人定是忌惮她那日借天力，这次便先用困妖阵囚她。
千秋尔咬得牙关作响。她几百年没被这么对待过了！
一怒之下，甩出十只小金铃铛，盘腿捏诀，皱眉怒喝：“破！”
金铃如剑，刺向十方，红线隐隐有断裂迹象。
四名布阵弟子捏诀的手晃动，惊喊：“师父，她！”
冯通垂眸扫来一眼，屈指弹道橙红法光，那光芒融入红绳金钱，顿时令阵法固若金汤。
千秋尔被力道反噬，噗一声吐出血。
冯通眯眼打量她片刻，摸了摸胡须道：“先杀这小子！”
千秋尔手捂心口，唇边血流粘稠淌落，她双肩起伏费力喘息着，闻言侧额，穿过凌乱青丝仰望去。
正对上冯通老谋深算的眼神。
千秋尔立刻大喊：“阿段不要问我，你快走！”
冯通不会杀她的。
他有诸多腌臜手段来对付她，但，绝不会杀她。
这眼神，千秋尔未飞升前，在诸多人族眼中看过。
——毕竟此处，不乏用妖族来炼药的。
谁知段凌霄只静静看着她，道：“怎么可能。”
千秋尔心中一悸。
这小子每次发疯前，都格外冷静。
忙掏发簪比上脖颈。
她举止向来草莽，这一簪又没注意，尖端登时刺破细腻的脖颈，流出刺目的猩红血道。
瞪向冯通，喝道：“他若死了，我也交代在这！”
冯通眉头一皱。
他确实看中她灵猫血脉，打算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方法...滋补身体。
谁知，他还没开口，倒是段凌霄怒了。
“住口！”黑衣少年紧盯她，分明在训斥，眼尾却隐约泪闪，“蠢妖！什么恩需你用命来还？”
“我与你结契只为寻人，再出狂言，我们就各走各路！”
千秋尔张嘴回道：“那就各走各路，你走！现在，快！”
“...救了你，我就走。”段凌霄一噎，咬牙道。
冯通仰天大笑：“哈哈，竖子何其愚蠢，我尚未饶你性命，你还想救人...”
话音未落，却见段凌霄抬起两指。
冷白指间，夹着枚玄铁令牌。
少年敛眉低眼，咬破一滴舌尖血落向令牌。
“请神令？”冯通认出那物件，蔑笑，“自千年前鬼域封印，天神不再应凡尘，你将命压在这没用的玩意儿上？”
段凌霄咬着舌尖血，冷笑：“难道你忘了，我姓段？”
冯通起初不解其意。
下一刻狂风大作，漫天飞沙走石，猎猎风声摇撼苍树，吹得人踉跄闭目，几欲跌倒。
令牌大放神光，那光又被风吹散化作万千小星，而每滴小星，皆有一粒深红血珠为核。
“你疯了！”冯通惊喊。
面前少年不仅那一滴舌尖血落，此刻，他手脚间飘出四条血道，宛如猩红的朱砂走笔，于身后挥洒繁复符咒。
令牌神光穿越符咒，染血融入。
段凌霄的段，是九州盟开山盟主，段琦玉的段。
他的祖先与段琦玉是同宗兄弟，只不过后来他家这支人丁单薄，没落了。
而这位段盟主，千余年前便飞升。
简言之，段凌霄此举，是以后辈之血绘顶天符咒，恳求天宫中的那位先祖回应一二。
说来也是千秋尔借天力一招，让他想起这早年间的请神术。
“不可能！”冯通喊道，“人间无乱，天神不来，他不会...”
轰——轰轰——
黑云深处，雷声怒至，一道道青红雷电破开夜幕，如有灵智，稳稳劈向冯通等人。
“堂主救命！”四名弟子抱头躲蹿。
冯通被轰雷赶至远处，但他贼心不死，并未离去，只在边缘盘旋伺机而动。
纵然请到天神又如何？
天神应他便要受天道反噬，不然为何只以几道雷电驱赶？——毕竟反噬是以所降法术的强度而定。
以他看来，不消片刻，这雷电也得消散。
段凌霄自是知晓此事，当机立断撤开捏诀的手，穿过如星坠落的漫天雷电，奔至困妖阵前。
千秋尔坐于阵中，却是冷脸看他。
少年下颌满是血，因穿着黑衣，看不出明显血渍，但他抬起的指尖，奔来的足迹，皆是赫然的满目血腥。
两次了。
他不顾性命强撑施术。
段凌霄不过五品，以往请神都是一品天师，最低二品所为，只因此术损耗甚大，何况他还以血绘符，献祭似的强行请神呢。
此刻，他头脑昏沉只觉五脏六腑烧灼，咬着舌尖以痛醒神。
抬起血指运术，以最后力气解开阵笼，向她伸手：“小千，来。”
嘶哑的声音，颤抖的手。
千秋尔眼眸微冷，从他染血的指，落向他止不住阖眼的憔悴面容。
太不惜命！如何活到她报恩？！
千秋尔踏出脚，伸手欲握他，却见那只修长匀称的手，轻垂落下。
随之，少年半跪的身躯跌倒——
千秋尔垫脚上前一把接住他，将人翻过来，盯着昏迷的他。
“何须如此！”她气道，急喂他服下调息丸。
仰脸一瞧漫天雷势渐缓，而那冯通已是蠢蠢欲动，千秋尔扛起段凌霄，向北疾逃。
-
段凌霄这一昏迷，便是三日。
再醒来时，耳畔是一串磕绊跑掉的歌声，忽地，那歌声顿住，换作轻唤。
“恩公，你醒啦？”
段凌霄转眸，瞧见张秀丽灵动的鹅蛋面，猫眼弯弯，瞳仁明净。
“小千...”
“嗯！”千秋尔揣着双手，坐张小板凳守在床边。
这三日她便是如此，除去熬药，几乎寸步不离照顾重伤的他。
段凌霄缓缓坐起身，四肢百骸如碾碎过，但他本能地强忍不出声，肃着脸，打量周遭。
一间废弃老屋，墙皮斑驳，土砖翻露，不远处摆张老旧四方桌。
“小千，这是何处？”
“北郊荒山，阿段你已昏迷三日啦。”千秋尔竖起三指，晃过他眼前。
“三日？！”
千秋尔与他简要说起这三日的事，无外是些他昏迷不醒，睡梦中还喊义父的事，说完便跑出门为他煮药。
段凌霄一人坐在屋内，先掏出千百度花树察看——
却见花瓣飘落，褐枝凋零！
“表妹！”段凌霄瞳仁皱缩。
他抬腿下床，谁知膝盖酸软，一下摔倒在地，惊来屋外煮药的千秋尔。
“阿段？”千秋尔跑来扶他。
段凌霄抬起煞白的脸：“表妹，我要去找表妹。”
“那也得等养好伤啊...”
“我已无碍！”
“是吗？”千秋尔松开扶他的手。
嘭。
段凌霄跌倒在地。
他咬紧牙关，几缕鬓发遮住左眼，仰头瞪一眼千秋尔，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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拄剑起身，踉跄跨出门。
千秋尔掰着手指看他背影，默然计数。
走到第七步，那少年跌在门槛上，额头一碰，昏了过去。
“唉。”千秋尔叹息，走去扶他。
她如今也知晓如何读懂千百度了：这般花瓣飘落，却未成枯叶的，是表妹心境悲苦所化。
但无性命之忧。
千秋尔想，若段凌霄也有棵自己的千百度，那叶片估计枯萎大半了。
就这样，他还要去救她？
歇歇吧。
...
是夜。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扇倾泻而入，照亮木桌上睡熟的千秋尔。
她缩小本体，化作只通体雪白的猫，两只前脚戴有小金铃铛，一张黄底白花的头巾正覆盖肚皮。
小猫仰面酣睡，不时发出笑声。
千秋尔三日没吃过荤腥了，而这梦里，她大吃特吃，满屋黄金流油的烧鸡，香气飘荡。
倏然，旁侧传来重物摔落声。
千秋尔啃着烧鸡，腮帮鼓胀，回眸。
那是个黑衣裹身的小贼，双手提烧鸡，正欲偷溜。
千秋尔大怒！
肚皮上的鹅黄头巾飘落，白猫化作妙丽女子，瞧向桌边模糊身影，抬脚便踹。
连踢三四脚，她复又躺倒，咂咂嘴，试图回归梦乡。
“...！”千秋尔一个激灵睁开眼。
等等，梦中的小贼怎么如此眼熟？
千秋尔手扒桌面，紧抿嘴唇俯身望去。
月光清亮，勾勒出地面那人身影，他微仰头，气息低弱，黑眸如寒星，冷冷盯她。
“...阿段，你知吗？”千秋尔咽咽口水，“方才有一歹人偷了我烧鸡，又打了你。”
“！我知道是你...”他似乎很想发火，但才吼出半句，人已晕倒。
秋尔忙将他扶回床，又捡起他遗落桌边的长剑，瞧了眼地上剑锋刮过的痕迹：从床边到桌旁，一条条细长尖利的灰白，皆是他拄剑走来所留。
“你得老实点。”千秋尔戳他脸颊。
-
次日清晨，千秋尔扎好发辫，系上头巾，背起药筐，便神采奕奕地预备进山采药。
临出门前，她满意地望向床铺。
只见尚在睡梦中的段凌霄，由头到脚裹了层青布，两手更是被绑与床头。
“这样就不会乱跑啦。”
千秋尔叼根狗尾草，绿色根须上下晃悠。
踏出老屋，行过破院，虚掩灰白的大门，千秋尔上抛颗小金铃铛，悬于门头。
铃铛叮铃轻晃，漾开一圈淡金色结界。
“安全等我回来吧。”千秋尔彻底走出门。
大门口不过两丈远的槐树下，堆着三具尸体，千秋尔哼歌路过，头也没抬，朝灌木葱郁的小道走去，进入山林。
这些人，正是冯通派来追踪的弟子，其中一队昨日来此，被她制裁。
是以眼下，千秋尔比谁都盼段凌霄痊愈，毕竟此处很快便不安全。
...
采了半日的药材，可用的虽不多，却也算小有收获。千秋尔叼着狗尾草，悠然走过林间，倏然间，她猫耳一动。
似乎有流水声！
千秋尔大喜，循声而去，扒开前方半人高的灌木，一阵清凉水息扑面而来，再行几步，枝叶掩映的小道中，水流撞击岩石的声音愈发响亮。
千秋尔疾行到岸边，惊呼出声。
只见山巅上垂落一道素白瀑布，迅猛的水流撞遇岩石，碎裂成花，周围空气涤荡开迷蒙水雾。
“太好啦！”千秋尔扔下箩筐，三下五除二扒干净自己，噗通跳入水中。
终于可以欢畅清洗啦。
这些日子，她整日熬药身上都浸味了。
千秋尔如一尾鱼逍遥野性，扎猛子又仰面游，玩了数圈，最后靠在岸边，眯眼向肩头泼水。
“享受啊，享——”
嘭！
却听身后巨响。
“...受。”千秋尔一惊，回头看去。
苍天巨树下，一青衣男子虚弱倒地，身侧是七零八落掉下的断枝残叶，右肩血流如注，整片衣袖赤红。
“你是谁，怎么从天上来？”
千秋尔踏出水面，弯腰靠近，好奇地凝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