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三人
    “陆公子,你怎么了?”

    千秋尔正欲跑去,身后又响起瓷碗碎裂声。

    只见段凌霄趴在床边,沾着药渍的右手无力垂下。

    “阿段!”千秋尔惊呼,忽地,鼻尖抽动。

    她弯腰捡起两人身前的瓷片,分别嗅了嗅,神情僵住。

    两男盯看她。

    千秋尔笑意羞窘,甚至有丝谄媚。她笑呵呵看过两人,白尾不安摇晃,搭上左臂。

    “千姑娘...发生何事?”陆歧真虚弱开口。

    “哦,并非大事啦,”千秋尔挠挠鬓角,语气飘忽,“就是、就是我不小心把你俩的药给反了,然后...”

    “噗——”段凌霄闷吐口血,手指颤抖指她,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屋内光线昏暗,没有动静。

    但他察觉另一人的气息。

    “少侠怎么称呼?”

    陆歧真背靠墙壁,坐在张草席上,望向八尺远的对面,那躺在床上明显醒来的人。

    想到千秋尔方才,竟试图将他搬去床上休憩,陆歧真无比庆幸自己并没昏迷。

    ——还能醒着拒绝。

    段凌霄抿唇不语。

    陆歧真调侃道:“不过,那位妖族姑娘真是来报恩少侠的吗?”

    提到她,段凌霄下意识捂住胸口,又想吐血。

    “与你无关。”他冷声道。

    陆歧真好脾气地笑了笑。

    段凌霄侧目看去:“你因何受伤,来到此处?”

    “千姑娘已问过,但某不介意与少侠再说一次。”陆歧真温声道。

    千秋尔捣好外敷的药泥,推门进来时,下意识瞥向墙边的陆歧真。

    他已睡下了,闭目安然,俊颜如玉。

    “真好看啊...”千秋尔微笑低喃,凝望片刻,打哈欠走去床边,“阿段,该换药了。”

    段凌霄坐靠床头,闻言默默抬起右臂。

    ——外伤只这一处严重,且他不便自行处理。

    千秋尔熟练地俯下身,小心拆开纱布,几日前血肉外翻的伤口,现已长出新的肉芽,正缓慢愈合。

    见状,她弯唇笑起,抬指轻轻为他抹药。

    鬓边一缕碎发垂落她眼前,来回晃动,妨碍视线。她双手忙活不得空,便噘嘴吹气,将那碎发吹得上下浮跃。

    段凌霄几不可察叹口气,捏起那缕碎发,绕到她鬓边发卡上。

    “多谢阿段~”千秋尔向他笑笑,垂眼继续涂药。

    段凌霄无事可做,打量起她那枚发卡。

    两只虹光流彩的蜻蜓发卡,别在姑娘黑润的发上,清丽而灵动。

    “你那小药童头巾呢?”他随意问道。

    “小药童?”千秋尔有些失笑,漫不经心回,“我洗啦。”

    “嗯。”段凌霄瞥一眼墙角睡去的男子,垂颈,微微凑近她,低声问,“小千,你妖龄几何?”

    千秋尔手指微顿,思索道:“具体我也记不清,该有八百...”

    “八百?!”

    这一声惊异不大不小,陆歧真半睁开眼,目光幽静注视房梁。

    看来...这两人也才认识不久。

    段凌霄摁了摁眉心,低声又问:“你们那族几百岁成年?”

    “三百五十岁。”千秋尔疑惑转头,眨眨眼看他,“阿段,你想说甚?”

    段凌霄抿唇望她,那目光甚至带了丝怜悯,但他睫毛一抖,眸光复又清润。

    “没。”他极淡地弯了下嘴角。

    千秋尔又低下眸。

    段凌霄眼光再度怜悯起来。

    八百岁啊,如何还这么呆傻的!

    不过有一事较为舒心:他傍晚察看千百度,花树已然满盈盛开,看来表妹无忧。

    所以瞧着眼前的千秋尔,他也有了些闲心。

    “小千,霄字可会写了?”

    “...会。”

    “写给我看。”

    他眸光微亮,抬抬下颌,语调中带些明锐的少年气。

    这在他是很少的。

    千秋尔讶然盯着他,他黑眸如星,有些不解地回望她。

    “哦...”千秋尔颔首,托起他手心便欲写——

    “写别处。”段凌霄立刻抽回手,板正着脸,面色有些告诫。

    千秋尔乖顺点头,便作势去找别的物件。

    段凌霄微微叹气。

    果然是不懂男女之别的小妖怪啊。

    倏然间,臂上猛一刺痛,他倒吸气,垂眸看去。

    竟是千秋尔把指尖捣入他伤口,沾了些血,在纱布上认真写起来。

    “......”段凌霄闭眼,吐气深沉。

    少刻,千秋尔笑嘻嘻举起写了血字的纱布:“恩公,你看!”

    段凌霄一眼望去,险些吐血。

    就这样还写错了啊!

    “你走吧,走吧,我要歇息了。”段凌霄手捂胸口躺下。

    自然也没注意,那小妖弯起嘴角,得逞坏笑。

    她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身。

    趴在床头,瞧着他闭目的侧脸,道:“阿段,你别再不顾性命施术了。”

    “......”

    “阿段?”千秋尔推了下他手臂。

    “不是我不顾性命,相反,我是为保全性命。”他也不睁眼,就这么开口,“小千,我们还太弱小。”

    千秋尔叹气:“...我知道,我们修为太低...”

    “是你,”他睁眼,觑过去一眼,“我还好。”

    千秋尔竖眉瞧他。

    他微微翘起嘴角,道:“好了,去歇息吧。”

    “你就是冲动。”千秋尔站起身,脸探到他面容上方,“两次对冯通,我们确实无法,但面对钟灵,她分明是可以说理的人,你还是...”

    “不要离我那么近。”段凌霄皱眉,别过头试图从她脸下挪开。

    奈何她居高临下的视线那么宽阔,好似让他无处遁形,段凌霄一恼,上拉被子蒙住头。

    千秋尔低笑,拍拍他被面:“阿段,请神令也莫再用了,血赤糊拉的,看着吓人。”

    他不回答。

    千秋尔按了按他放在床畔的手臂,察觉他欲移开,便强行按住。

    “千...”他低斥。

    “阿段,”她截住他的话,“记得我在意你的性命。”

    言罢,松手离去。

    段凌霄扯下被子,望着幽暗室内,眨了眨眼。

    耳边那句话的余音,轻盈回旋,好似一截朦胧月光。

    -

    次日阴雨连绵,千秋尔送完药,一早便没了影。

    室内,陆段二人相顾无言。

    屋外雨声淅沥,弥漫阴郁迷蒙的水息,滴答声敲叩绿瓦,扑落枝叶,连绵织成耳边的一曲噪点。

    忽地,陆歧真凝神望向门外。

    木门闭合,白光自缝隙涌进,若有似无的细弱叫声,被雨水声浇得断断续续。

    陆歧真微侧头,垂眼细听。

    确认所听无误后,他手指一蜷,扶墙缓慢站起。

    段凌霄目光沉沉,警惕着他。

    陆歧真迈着不甚稳健的步伐,走向门口,甫一拉开门,灰白雨丝斜飘,薄薄铺了层水汽在他面容。

    那精致昳丽的眉眼,隐隐显出几分迷离与魅惑。

    陆歧真没管雨势,只专注辨听声音来处。

    很快,他就找到了。

    在西墙角的一堆废土中,白猫瑟缩蜷卧,躲在碧绿草叶间。

    “小猫...”

    陆歧真惊呼一声,走去。

    三步远处,他谨慎停下,与那猫眼对望。

    “千姑娘?”

    他可还记得,那姑娘似乎就是只猫妖。

    这样想着,他视线垂下,落向小猫雪白的前爪。

    没有铃铛。

    他记得,那姑娘双腕戴有金铃铛串,他还悄无声色地数了数,共有十三颗。

    “喵...”

    小白猫睁着水汪汪的蓝眼睛,毛发被雨打湿,细细低叫,可怜极了。

    陆歧真瞬间心软,不再多思,蹲下身,试探向前递出手。

    嗓音温润轻柔:“小猫,来?”

    那尾音微微上扬,宛如羽毛飘落,带着极其温柔的碎光。

    白猫脖颈轻微后撤,退后两步,打量他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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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面含浅笑,低眉垂眼,眸光轻轻而和煦。

    无限的耐心、疼惜。

    白猫“喵”一声,似乎认可了他,踏步走来。

    随它靠近,陆歧真笑意愈深。

    他抱起小猫,取出帕子轻擦它的毛发,并从乾坤袋中掏出干燥的猫粮。

    嗯,一个随身携带猫粮的人。

    他想了想,搬条瘸腿的板凳坐于檐下,免与跟屋内的段凌霄尴尬同处,还可在雨后清新中,和小猫独处。

    他抚摸膝头上的白猫,含笑瞧它。

    它吃完猫粮后,眯眼舔爪,在他怀中打滚几圈,寻了个舒适位置,将脑袋磕在他腕部,鼻尖拱了拱他虎口,懒洋洋趴好。

    陆歧真轻笑出声。

    那双桃花眼弯弯,不再是得体疏离的笑,而是自心底的欢喜,甜蜜而浓郁。

    他挠挠小猫下巴,听它舒服的呼噜声,便又笑起来。

    这时,身后木门传来响动。

    陆歧真敛下眼角,唇线抿起,已是一张淡笑温雅的脸。

    他抬头,看向走出的段凌霄,道:“千姑娘不知去了哪里,真叫人担心啊。”

    段凌霄目光钉向他怀中小猫。

    看那猫的享受姿态,他几乎立刻认出这家伙!

    不禁咬了咬腮肉,胸口起伏。

    八百岁的妖怪啊,竟拟出本体的缩小形态,为了给人撸?

    他对着那猫心虚抬起的蓝眸,毫不留情戳穿:“她不就在你腿上?”

    陆歧真抚摸小猫的手顿住,悬抬着手臂,惊疑垂眸:“千姑娘?”

    白猫眨眼,又眨眼。

    “是千姑娘吗?”陆歧真收回手,再问。

    这一声带了些低沉。

    “陆公子,”千秋尔见瞒不住了,落地化作人形,揉揉鼻子,“我怕吓到公子,所以没开口。”

    这解释苍白无比。

    段凌霄冷笑:“你现在才吓到他了。”

    陆歧真垂着头,面色不清。

    “陆公子,你生气了?”千秋尔弯下身,试图去看他的神情。

    “没。”陆歧真抬起脸,勉笑道,“但还请姑娘莫再如此,方才不见你踪影,也是很让人担心。”

    “好!”千秋尔急忙颔首,灿笑回答。

    “担心她?”段凌霄睨去一眼,“你见猫淋雨立刻出去,人没了半天,可没见你有移步的意思。”

    “你住口。”千秋尔皱眉怼回去,便又小心翼翼去看陆歧真脸色。

    “......”

    段凌霄瞧她这殷勤样儿,气不打一处来。

    这陆某善恶不明,他试探两句,她还帮上人家,胳膊肘彻底外拐了。

    这只花痴猫!

    陆歧真见气氛微妙,开口劝道:“两位别吵,患难与此,都是同伴...”

    “谁跟你是同伴?”段凌霄冷声截断。

    千秋尔回眸:“你还没完啦?”

    两人无声对视,她毫不退让,清亮的眸子直直盯向他,段凌霄睨着她,胸口起伏数下,转身进屋。

    -

    段凌霄沉默坐在屋内,不消片刻,陆歧真也进了屋。

    “某意外来此,少侠是该防备,换做某亦然。”他神情诚恳,“千姑娘性情率真,待人赤诚无防,不知少侠此举也是为她,还望二人莫要因某生嫌隙...”

    “与你何干?”段凌霄寒声道,瞥他一眼收回目光,“我比你清楚她。”

    陆歧真愣了下,轻笑颔首:“少侠所言甚是。”拱手又道,“某伤势好转立刻就走,少侠再担待两日。”

    段凌霄没理会他,将目光递出窗外。

    破窗可见院中场景。

    雨势停歇,千秋尔站在院内,挥出一颗金铃铛,铃铛落地成炉鼎,她尾巴一扬,甩开鼎盖,跳起朝鼎中倒入配好的药材,又跺脚将鼎盖震起。

    合盖,点火。

    这便开始炼药。

    动作利落干脆,又带股莽气。

    一个时辰后,千秋尔收鼎,兀自走出院子。段凌霄一怔,也起身出去。

    陆歧真眼神晦暗,注视他远去的背影,也站起身。

    他可不放心这二人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