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伴读
    她是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的。

    就在景和四年的太师府。

    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泡影,扑面而来的只有院内再熟悉不过的土腥气。

    豆大的雨珠突地落在她身上。明明身处暖阳之下,却仍觉得冷得慌,寒气在逐渐逼近。周遭来往的氏族无一不惊奇,“这是哪家的姑娘……”

    “站在这有半个钟头了……”

    “这日光雨虽是一阵,但也不能就这么淋着……”

    ……

    坐在席间的齐元叙察觉到不对劲,慌张赶到院内时,看见楼若低着头,目光却落在掌心的雨滴上,分寸不离,整个人如同呆滞了一般。

    他从身旁的侍从手里撑了一把纸伞,匆匆小跑过去,“殿下。”语气不自觉间变得更加急促。

    楼若抬了眼,入目便是齐元叙一双满眼焦急的眸子,因迅疾赶来,他眉目上落了雨,水汽弥漫开来,竟使得她迷离了片刻。

    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齐元叙,今日是什么日子?”

    齐元叙在一旁遣走了送伞的侍从,愈发走近了些,低声回道:“殿下,今日是太师的英才宴。”

    他替她撑着一边,察觉到楼若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以为是寒气入体所致,便携着她往里走。

    路过林殊之时,他似要强行站起身,上前来。

    可看见楼若眼底的迷离时,又生生别过脸,坐了回去。

    席间众人皆议论纷纷,但大多是在猜测二人的身份。太师在上座,也将目光投了过来。看着楼若满身狼狈,衣角更是泥泞不堪,便同一旁的学生道:“去找个侍女,照看殿下。”

    学生得了命,匆匆离席。

    齐元叙同楼若到了偏殿,四下无人之时,才满脸担忧地问:“殿下,发生什么了?”

    他只知道,殿下自离席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明明是说去找林殊,可席末的林殊一直正襟危坐,从未离开。

    “没什么。”楼若只得摇头。

    心中却难静下来。

    整个偏殿分外空荡,坐在暖炉旁,她却能听见窗外的阵阵雨声。衬得她心声格外哗然。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极熟悉的身影。

    沈弃不知从哪里赶来,甚至没有赶得及披上外袍,身上只有略显单薄的锦衣。

    他扔了手中的伞,“嘭”的一声。

    满目焦灼。为要紧事而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齐元叙见状,识相地退至殿外。

    沈弃一步步向前,楼若便逐渐看清了他额间的水珠,不知是泪还是雨。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那一刻,她其实是抱着一点念想,希望他和齐元叙一样,什么都不知情。

    可他走至跟前,甚至是哽咽般地道:“阿若,我们竟…回到……”

    这一次,他们没有在三年前继续走下去。

    而是又回到了景和四年。

    楼若随之苦笑,“是啊,又回来了。”

    时间回溯带给她的,从前看着似有无穷绵尽的希望,有逆转乾坤的机会,但此时此刻,留给她的只有难以填补的旷然和害怕。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再也不能如愿回到锦绣十六年之前,去圆自己一个家国美满的美梦了。

    *

    英才宴之上。

    太师眼见众人并未将心思放在席间,便开口问道:“诸位,可有举荐之才?”

    坐在首位是单参,随即打趣道:“太师也知道,我家那几个顽皮的,皆上不得台面。如今还指望,将旁支的几个小辈送到明年太师的学塾,叫先生好生管教呢?”

    言外之意,单家并无可应之人。

    太师心下明白,看向另一边。那处原本坐着楼若和齐元叙,如今二人皆离席而去,叫众人不得不生疑。

    “太师,不知这座上之人是…?我等在上京城好似从未见过。”很快,便有人借着这空隙发问。

    单参眯着眼,并未开口。

    可他心里却无比清楚,楼若和齐元叙的身份。他不曾想到,在当年那样的处境下,长陵和她都能被保全下来。看来,如今那九五至尊之位上坐着的,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而是只猛虎。

    只是他自以为的同心同力,人家殿下当真领情么?

    想到此,单参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而另一边太师没再向众人一味隐瞒,反倒是坦白道:“是昔日的公主殿下和长陵军当今的统帅齐元叙。”

    席间议论声顿起。

    但凡三年前身处上京的人便知道,太师并未真正信服过当今天子。可那时,他被钟王推上皇位,也算是合情合理。毕竟前朝正统皆死光了,论是谁,都有一样的资格抢这个天下。

    何况,钟王占据着上京,众氏族不支持也得支持。

    可如今,这位前朝的公主殿下死里逃生,再回到上京。

    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扳倒钟王,将钟王一党打压得无处容身。第二件事,是来到了太师府。

    看来,难保没有不臣之心。

    “听说这位殿下,与咱们陛下是颇有些交情的……”

    听此即刻有人出来反驳称,“那可何止是有些交情,陛下三年前还是她身边的谋士呢?”

    “你见过?”

    那人哑了口。

    他们几乎都是一年前入的京,不要说那位死里逃生的公主殿下,就是连陛下,也是没有见过的。

    自然不敢说自己亲眼所见,大多都是道听途说。

    可接下来的一幕,属实是验证了这传闻。

    他们的陛下和那位殿下一同现了身。

    沈弃和楼若从偏殿匆忙而来,是以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看,神情又叫人捉摸不清楚。

    是以一众适才七嘴八舌的人此刻皆默不作声,只有跟着上座的单参一同跪了下去,“拜见陛下。”

    太师却并没有动。

    直到楼若走近了些时,他才起了身,向她行礼,“老夫见过殿下。”

    在场之人无一不被太师此举惊得起了一身冷汗出来。

    可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皆等着看此时正中的上位者,如何应对。可沈弃长久地没有开口,反而是楼若扶起了太师,“阿若受不起。”

    偌大的正殿此刻便没了一点声响。

    众人都要觉得这气氛就要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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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僵持下去时,一直沉默的陛下却突地道:“各位平身吧。”

    等到他们站起身后,又听见那位殿下向着太师开口道:“太师,那阿若便先行离开了。”

    随即将目光落在了席末,顺着视线而去,众人才发觉席末那人并非上京氏族子弟,看起来,倒像是一普通书生。

    在场怕只有太师和沈弃知道楼若看向的,绝不是一书生,而是昔日有着惊世绝伦之名的才子林殊。靠着这盛名,他被先帝选入东宫,做了端慧太子的伴读。

    若无差错,日后袭的会是太师之位。

    可偏偏,出了叛乱。

    东宫连着那位端惠太子都从这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林殊,亦是三年未曾露过面。

    若说刹那前,楼若还要找他纠问个清楚当年东宫之事,那如今因一场回溯,她已彻底断了此念。

    但她仍有话问他。

    欲上前之时,沈弃却一把拉住了她,“跟我回宫。”是近乎命令的语气。

    她皱着眉,不解地看向他。

    但他没给她反应的机会,拉着她向外走去。留得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楼若耳边只剩下众人断断续续的恭送声。

    一路到了府外,她终是挣脱开,质问出口:“沈弃,你什么意思?我还有话问林殊,你拉我走干什么?”

    可她不料他道:“你确定那是林殊吗?”他的声音顿时冷了几分。

    此话一出,楼若更是费解,“我确定。他和林殊长得一模一样,既然当年东宫根本没有失火,那林殊的确会活下来。说不定,他就是奉我皇兄之命来此呢?”

    “他一定知道皇兄在哪儿……”

    话至此,楼若拔腿便要往回走。她要去问问林殊,皇兄到底在哪儿,他为什么要选择消失,为什么要选择谋逆。

    明明他就是储君,这皇位、天下迟早都会是他的。

    父皇那么看重他,却因他而死;皇嫂将他视为夫君,却身困于东宫;而楼若,也始终将他当作最亲的兄长。

    他为什么,要弃所有人而去。

    但沈弃挡在了她身前,“林殊死了。”

    此般冰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楼若竟觉得有一丝熟悉之感。她看着他神色不明,唯有一双眸子里藏着些许不忍。

    便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你凭什么说他死了?”他一定是又在骗她。

    可等来的却是更为冰冷的答案,“是我亲眼所见,也是你亲眼所见。”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大理寺的那个寺丞常禄?”这样问楼若,沈弃明显有些懊恼。

    他知道她忘了许多事,自是不记得了。

    常禄……

    楼若反复回想这个名字,仍觉得模糊得很。心里始终觉得这个人,与她该只有一面之缘。

    她虽没有回答,沈弃还是继续在说,“林殊是常禄的兄长,他们二人,是锦绣十三年入的京。”

    “可林殊不是……”

    她记得,她听皇兄提起过,林殊是林尚书家的幼子。可常禄并非是林氏族人,林殊又怎会是常禄的兄长。

    “所以说,林殊并不姓林,而是姓常。或者说,他应该叫常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