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暴露
    刺史府内一片肃杀,江浔这边却得了空,应上官吾夫妇之邀游山玩水。

    常言道,苏港十景,风月无边,各有千秋。

    三人正漫步在海涌山上。正山立有一三洞古门,黄墙墨檐,点点斑驳,上方立有“海涌流晖”字样,游人络绎不绝。

    江浔顺着山路向上,两侧翠峦叠嶂,间映着石壁云影、绯花香溢,正是七月苏港好风光。她不由笑道:“此间此景,小径通幽,果然是十景之一,不同凡响。”

    白逸回身道:“游人一经苏港,必会来此。老弟多日忙碌,叫你出来赏赏景儿,别成日闷在家里。”

    上官吾也笑道:“后面还有好去处,姚弟且好好看着。”

    白逸那日回去后告知上官吾,江浔乃女儿身,上官吾惊讶良久,如今也稍稍适应,在外仍是把江浔称作姚弟。

    继续跟着上官夫妇拾阶而上,上官吾指着路旁一椭圆石头说道:“这是试剑石,状如剑劈;那里石碑是太祖皇帝所立。”江浔点点头,看得入神,她沿途各景俱是仔细瞧看,不肯错过一处。

    过得半个时辰,三人爬到海涌山石壁旁,洞门楷体写就“剑池”,旁刻“风壑云泉”,笔力苍健,法度森严。

    上官吾看着古朴石刻,又回身笑看白逸:“此中典故还是你告诉我的,便由你说与姚弟知罢。”

    白逸顿时来了精神,摇头晃脑道:“从前有一位帝王,他半生戎马,最后葬于此处。等陵寝最后收工,他的儿子把帝王生前所用宝剑都陪葬于此,是为剑池。”

    看着白逸绘声绘色的模样,江浔忍不住拊掌大笑:“白姐说的真好,我看以后绣坊能开一份说书的生意了!”

    白逸露齿一笑,也不似腼腆女子拿绢帕遮掩。她随即说道:“那我得好好盘算一番,是不是开个副业营生,赚两份钱。”

    听了这话,上官吾连忙说道:“娘子莫急。如今我名下有几间房都租给旁人,偏得了个‘掠房钱人’的诨名号。若是娘子再来个营生,只怕咱俩要被并称为‘掠钱夫妇’了。到时候,别人可容不得咱们。”

    江浔和白逸都知道,这话虽玩笑,可也是实话,一时俱微笑不言。末了,江浔调侃道:“幸亏我认了兄长,不然上官兄此刻说不定也要掠取我的钱财。”她作了一揖,“感谢兄长高抬贵手。”

    上官吾哈哈大笑,几人缓步坐在石凳上,面朝石观音大殿,江浔找来小僮点了白云茶倒与两人。

    观音殿前香火旺盛,古柏连天,不少人举香叩拜,面色虔诚。莲花座雕刻纹有些圆钝,高至房梁的菩萨手捏法印,慈眉俯瞰世人。

    白逸看向江浔,温声道:“这里菩萨灵验,你不妨去拜拜,心诚则愿灵。”

    江浔知道白逸言下之意,可她自己的愿望,注定不得以实现。虽不知只是睡午觉为何会来到这里,但她在这好几年都没有回家,说不定已是回不去了。不想拂了白逸好心,她起身来到观音石像前双手合十,默然而立。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求您。我想去读书,若能实现,醒儿再来叩拜。”身旁有稚声传来,江浔睁开眼扭头,见是一位衣衫打着补丁的小女童。

    原来在这个时代,也不是女子都甘愿早早嫁人生子的,只是世道所迫,不得不从。

    江浔看着那女童,心头怅然,不由问道:“你为什么想去读书呀?”

    女童看江浔眉眼温和,不像坏人,便脆生生说道:“我想学知识做官,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我还能帮助好多人。”

    “是个好愿望,哥哥希望你能达成。”江浔探入怀中,给了女童一锭银子。她看稚童身穿粗布麻衣,手有疮痕,有意贴补一二。

    女童却不接,摇摇头:“我听过夫子教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这个钱不能要。”

    江浔更是怜悯,想必女童是偷偷趴在书屋外听先生讲的。她把银子塞给女童手中,温言道:“哥哥给你的买书钱,你读了书能实现你的愿望便好,就当是报答哥哥了。”

    虽然最终不一定能用到买书上,但留着给她改善些生活也是好的。

    女童又学着仕子礼道谢,江浔摸摸她的头,看她绕着山道跑去。

    回了石凳,江浔怔怔出神,恍然间问了上官吾:“不知现今可设了女学?”

    上官吾沉思片刻,小声说道:“前朝倒是设过,只是本朝上头废止,单在宫中设了女子书堂,非王公贵胄之女不得入。”

    竟是这样。尽是碰着自己无能为力的事。

    江浔叹道:“方才碰到的那个孩子,家中贫困却一心想上学,看来是难以实现了。”

    上官吾却语气坚定:“若要实现,必先改变。我作书的初衷便是在此,即使现在不变,相信百年、千年之后定能达成。”

    江浔被这话生生激出许多气力,眉头渐渐舒展,眼神从飘散重新变得笃定。她举起茶杯,和上官吾、白逸各自一碰,说道:“兄长妙言,我以茶代酒敬过!”

    石桌上三人又畅谈风物,投入忘我。几米开外,一黑衣紧袖男子往这里瞧探一阵,身形渐隐在石壁后。

    此时江宁,刺史府内。

    薛严去上京的这段时间内,公案上又堆积了不少章奏。他正按序翻开,一目十行,白玉羊毫笔挥洒批复。

    宁则轻声走进,抱拳行了一礼:“大人,江南镇海使来见。”

    镇海使孔得升。薛严冷笑一声:“去请他进来。”

    谁知不等人通传,只听庭院中一人脚步声震动,粗声大笑:“许久不见刺史,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年前上京宫宴。”

    来人头束红巾,目放精光,身着绫罗戎服,上绣猛虎,腰间佩带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肚腩上。进了前堂,竟也不解佩刀。

    时年武官进了同僚官邸议事,为表尊重,都会解下腰间刀剑。

    薛严面皮扯出笑意,温声说道:“镇海使安。”镇海使这官职乃前任皇帝所设,位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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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品,但现今握有军权,气焰正盛,是以薛严不得不做出样子,避其锋芒。

    孔得升也不理会,大剌剌坐在薛严位置下首,翘脚摇晃。

    宁则见状,不由紧攥手中佩剑暗怒。薛严眼光流转,淡淡瞟了一眼,宁则不敢造次,扭头将视线转移,强自克制住脾气。

    薛严笑道:“不知镇海使前来所谓何事?”

    孔得升说道:“听闻有个小喽啰在上京考政时递了奏折,弹劾我不遵法度,肆无忌惮,还有什么纵容手下胡乱行事,一共列了我六条罪,去他的、可有这回事?”

    听孔得升口中污秽,薛严微皱了下眉,清咳出声:“在上京时,对此事确有耳闻。不过圣上并没有听信,这不如今仍是对镇海使信赖有嘉。”

    孔得升放下脚,又斜靠在红木官椅上直直伸着腿。宁则把头深低,生怕只要看这镇海使一眼,便会忍不住提剑上前。

    只听孔得升喝道:“黄口小儿初出茅庐,刚办了点政事自以为得意,便有胆来找我的麻烦。当时我在象山扫寇,没去成上京。只要当时我在场,即使圣上不管,我也要狠狠掴他两大耳光子!”

    前几句是在指桑骂槐谁呢,薛严低头啜了口茶,目生寒意,手指捏出红痕。只要这几个镇守使一日不除,迟早是郦朝一大祸患。

    他看着孔得升,笑里藏刀:“不过一不知趣的小卒,用不着镇海使这么大动干戈,反而失了您为官多年的气度。不知镇海使此次镇压贼寇如何?周围百姓可有受战火影响伤亡?”

    孔得升咂咂嘴,想了一阵,说道:“贼寇不过乌合之众,企图来犯我郦朝海域,早被一举歼灭。至于百姓嘛,听下属来报,死伤有好几个。”

    听罢,薛严更是怒火中烧。以往海战,总会提前疏通附近百姓到安全处所,孔得升偏不把人命当回事,在民间败坏郦朝天威,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谁叫圣上偏生不管呢。薛严桌下五指紧握成拳,面上维持着温润笑意:“那恭喜镇海使又获战功了。”

    孔得升这时正坐说道:“薛大人在圣上面前得脸,咱们同处江南,还要多多照拂。”

    他说话直白,薛严却听出句中真正含义。除了表面提点同僚之谊,只怕还希望自己和他同流合污,一起在圣上跟前粉饰太平。此次前来也是要探清自己虚实。

    “同僚间互助,自是应当。”薛严打着太极。

    孔得升看薛严滴水不漏,不似前几个江宁刺史窝囊,第一次正视这位不到而立的三品大员,暗暗提防。

    两人各怀心事,面上一派和谐。

    待孔得升走后,宁则看薛严恍若无事,面色清淡,继续批阅奏本。暗自感叹,爷也只在朔月姑娘身上控制不住脾气,朝廷政事也不见他有几多气闷。

    晚间,有影卫传信来报,所寻人在苏港重越坊。

    薛严笔锋一顿,这么近,倒是能亲自会会。他沉声说道:“备马,到烟淮驿乘船去苏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