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昶的答案是什么,沈筱已经不记得了。
或者说,已经不在乎了。
过去的经历,只教会了她一件事——
他们的立场,不是她的立场。
马车终于驶入宫闱,沈筱收拢思绪,理正衣冠,缓缓步下马车。
战乱多年,前朝的宫城早已坍圮,如今的这座皇宫气势有余而恢宏不足,一眼望去,便见僻静处枯草丛生。
然而即使再破败、再凋敝,这座代表皇权的皇宫,依旧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昨夜又下了雪,好在去往太皇太后所居东明殿的宫径,已经被宫人清扫干净了。
沈筱跟在引路的女宦身侧,捏着一颗小小的银果子,悄悄塞入她的袖底。
女宦没拒绝,于是沈筱眨眨眼,悄声问道:“不知今日东明殿召我前来,是为了什么,女官大人可否知晓?”
礼多人不怪,女宦笑得真切:“才人娘子太客气了。天寒地冻,太皇太后的头疾复发,请娘子进宫,不过想借琴曲纾解一二。”
沈筱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琴之一道,族中姐妹更是无出其右。
难得的是,旁人修习乐器,总少不了挨打吃苦,偏偏她真心喜欢,根本不用强逼,手一摸弦,连吃饭睡觉都不顾了。
就连教导她的师傅,都曾感叹,她若专心习琴,他日或可为一大家。
只不过,相比于养出一个大家,沈家更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一个好人家。
凭借着这手增光添彩的琴艺,沈筱确实嫁了比沈家门楣要高的谢家;后更是借此,博得了魏太后的欢心。
“原来是这样。”沈筱眼中思绪流转:“多谢提点。”
几句话的功夫,东明殿的匾额已经近在眼前。
沈筱正要继续往前时,一道飞扬跋扈的人影却突然一晃,挤到了她身前。
“今日真是不巧了。”一身裙装的清河公主昂着头,与身旁婢女道:“早知这么晦气,我该配那只灵谷寺大师开过光的香囊出门才是。”
这般肤浅的指桑骂槐,沈筱连眼皮都懒得抬。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尽管清河公主的父皇如今被逼退位做了太上皇,她母后一脉的谢家也不复往日,但她毕竟是公主,沈筱没有与她相争的打算。
清河公主却显然不这么想,见沈筱退让,她反倒更咄咄逼人:“有些人出卖自己的夫家和母家,到头来也不过是换了个县主之位。如今见到我这个公主,照样要低头要弯腰,沈筱,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沈筱抬眸看向清河公主,却是平静地把低头弯腰的动作再做了一遍,而后不卑不亢道:“博公主一笑,是我的福分。只是有些话,我身处卑下也不得不说——公主既说投机之人可耻,那又是将封赏她的太皇太后,置于何处呢?”
清河公主脸色一变。
皇帝从宠爱她的亲爹变成了与她不对盘的庶母所出的弟弟,她如今还能把日子过得舒心,全仰赖着东明殿这位太皇太后垂怜。
周围侍奉的宫人不可谓不多,清河公主虽然嚣张,可也晓得轻重,狠狠瞪了沈筱一眼,就再没说什么。
沈筱深吸一口气,正色敛容,也踏入了殿中。
甫一进殿,一股馥郁的暖香便迎面而来,是泼天富贵熏染出的气息。
虽是白日,殿内依旧点着惶惶的灯火,沈筱看着青砖地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拜道:“参见太皇太后——”
上首,一道中年女声传来:“来,都坐到我跟前来。”
说话的是一个乌髻如云的中年妇人,正闲散倚坐在胡床上,腰后抵着一只凭几。她便是当今的太皇太后、魏宝泽。
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六岁、比这张胡床也高不了多少的男孩儿,正坐在她膝上,玩着一把木制的小弓,神情专注到有些木讷。
王朝的小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就这么被魏宝泽收拢在膝头。
“谢太皇太后。”
沈筱起身,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随宫婢的指引虚虚坐下。
说是“跟前”,其实也不过坐得不那么远。
“倒是有些日子未见你了。”魏宝泽搁了手上的奏章,清河公主和沈筱进来之前,她正拿着这玩意儿,教小皇帝一句一句地读,“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真是看得头疼。一头疼,我便想起了你。”
沈筱便笑道:“是臣的不是,近日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您,都不敢来给东明殿请安。”
真实的原因自然不是这个,宫哪是她想进就能进的,最近没来,只是因为太皇太后忙于朝政,无暇召人闲乐罢了。
——有关小皇帝的保母之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
依照子贵母死的祖制,小皇帝赫源越的生母李妃,在他被封太子后即被赐死。
赫源越本该由皇后和保母抚养,但魏太后挟这个小孙子继位后,赫义康退位成了太上皇,他的皇后也黯然出家,只余一个康姓的保母。
但两个月前,这位康保母犯了大错,最后也被逐出宫,小皇帝礼法上的三位母亲,竟全都缺位了。群臣请奏再为皇帝另择保母,魏太皇太后却一封也未批阅,反倒把赫源越接到了膝下抚养。
魏宝泽这么做的目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为防外戚干政,皇帝生母被赐死,皇帝养母、保母则会被封太后。一旦出现这个保母太后,魏太皇太后在礼法上把持朝政的根基,就不再稳固。
所以直到那位康保母被逐出宫,她也一直被拖着没有封太后。
可魏宝泽又无法违背这一祖制。毕竟若非“子贵母死”的制度在前,赫义康、赫源越这与她毫无血缘的父子两代,又怎会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儿子、她的孙子?
这些事情,轮不到沈筱置喙,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于是继续笑说:“东明殿的琴好,臣有些日子没拨弄,手心痒痒,不若让臣为您抚上几曲清心静气的,也算替您分忧了。”
从前她还会有些自矜,会为以声色娱人而郁郁,可后来却渐渐想通了——左右是待价而沽,又何必非卖给丈夫?用来讨好这世间最有权力的女人,又有何不可?
一旁,逗着小皇帝玩弓的清河公主却突然开口了,她坐得自然离魏宝泽更近,就这么蹭过去撒娇,脸上不见一点方才在殿外时的骄横跋扈。
“祖母,儿臣听说,有人新献了一把金缕柄银柱琵琶给您,儿臣想听听,这琵琶的音色,到底如不如他吹捧的那般轻灵。”
魏宝泽不知是被谁逗笑了,只是威严的脸上依旧难辨喜怒:“丽珠,去拿那把新得的琵琶,叫静檀县主试试弦。”
“静檀县主”便是太皇太后给沈筱的封位。
沈筱眉梢微动。
掌事宫女丽珠很快从后殿端上来一把琵琶,道了声”县主请”。
沈筱低眸,却并未看到假甲一起送上。
弹琵琶和弹琴,要留的指甲不同。她擅琴,留的自然是适合弹琴的指甲。
清河公主开口时,沈筱便知她没安好心,难不成她会是给机会她表现不成?
眼下,她倒也没纠结,笑着接过琵琶后,便道:“太皇太后这里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我若是献丑了,还请您不要迁怒这把好琵琶。”
魏宝泽笑意更深,道:“你只管弹就是。”
两人说话的时候,小皇帝的眼珠转向了沈筱,带着好奇和打量。
清河公主见沈筱从容,暗暗咬了咬牙。
沈家明明也是清正的门庭,怎么偏出了沈筱这么个会摇尾巴的!真是家门不幸!
她虽咬牙,却也不得不承认,意图讨好太皇太后的人多了去了,沈筱能从中出头,自然有她不同的地方。她的行径与纯然的谄媚不同,总带着些让人忍不住把目光都移向她的真挚感。
沈筱抱起琵琶,认真调了弦,又试了两个音。
这些带弦的乐器,她多少都会一些,但都比不上琴擅长,太皇太后不是不知道,那今日她既不是真想听琴,弦外之音又是什么呢……
弦声自指尖缓缓流出,宛如流水淙淙、山间雀鸣。沈筱没了杂念,只专注于眼前的乐曲。
没佩假甲,按拨时已是指尖生疼,要弹出琵琶圆润的音色,还得花费比佩戴假甲时更大的力气。
沈筱恍若不觉,一曲终了,看到弦上血色的几个宫婢,脸色却都有些变了。
上首的魏宝泽道:“好孩子,瞧瞧你的手。”
沈筱稍稍低下头,像是才发现自己指尖磨出血一般,惊讶地感叹一声。
“能为太皇太后悦耳娱情,这点小伤算什么。”沈筱拿捏着说话的语气,又放下琵琶,撒娇卖嗔般摇了摇十指,道:“您若舍得,把这把琵琶赏给我就算心疼了。”
谁又缺一把琵琶了呢?魏宝泽却很受用,摆摆手,道:“丽珠,一会儿让乐工把琵琶弦换了,送到县主府上。再拿些最好的药膏过去。”
沈筱施施然起身一礼,连表情都未变:“多谢太皇太后。”
抬头时,她正好对上了小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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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滴溜溜转的眼睛。
随后的时间倒是没再起波澜,沈筱与清河公主一起,侍奉着太皇太后解闷取乐。
小皇帝没多久就困了,魏宝泽让宫婢把他抱了下去,她俗务繁忙,中午又要听人讲经,没有再留两人多久。
这样的场合,于上位者而言是取乐,于沈筱和清河公主而言却没有多轻松。
出东明殿时,沈筱看见这位跋扈的公主殿下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不由失笑。
迈出殿门后,沈筱没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魏宝泽依旧端坐殿中。这位太皇太后十一岁被没入宫闱,到如今已过不惑。三朝更迭,如今又在权力顶峰的她,眉目间不见丝毫疲态,眼神不怒自威。
权力是最好的补品。沈筱想。
——
回程的马车上,绿萼心疼地捧起沈筱渗血的指头,一边吹一边道:“娘子何必如此卖力。那清河公主也真是的,没出事前不见多与谢家亲近,如今倒开始为他们忿忿了起来。”
沈筱隐隐猜到了太皇太后今日是在做什么——小皇帝的保母总要有人选,否则无法平息朝野之上的流言。
但是这个保母、他日的保太后,既不能身份太低显得薄待小皇帝,又不能身份太高。
身份太高了,可就不必依附太皇太后了。
当然,都城中横竖都不缺女子,魏宝泽的选择有很多。
这些也许只是她自作多情的才想。
沈筱淡淡道:“清河公主哪里是为谢家不平,只是在为自己不甘。我没事,擦破点油皮罢了,回去搽些药膏就好。”
当时的情况,说多了像推脱,不如趁势而为、“彩衣娱亲”,讨太皇太后欢心也不亏。
尽管车舆里只她们主仆二人,绿萼还是做贼心虚似的环视了一圈,才嘟囔道:“太皇太后耳目聪敏,难道不知道清河公主和娘子你不对付吗?还是老一起传召。”
这话确实有些好笑,沈筱唇角轻抬,道:“你养了两只狸奴,它俩只是偶尔打一架,亮一亮爪子,你会就此把这两只狸奴分开、再也不见吗?不会的,你只会觉得它们有趣。”
绿萼哑然。
在宫中时一直提着口气,昨晚还没睡好,沈筱这会儿实在是累了,没再说话,斜倚在车壁上小憩。
见状,绿萼让车夫把车赶得慢了些。
回到沈家时已经是正午。沈筱悠悠醒转,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到底是住在一座宅院,用着同一扇大门。沈筱回来时,正好看见她的三嫂崔晓棠在影壁后,打骂着一个丫鬟。
自从沈家出事、沈筱的三哥也受伤了之后,她这个三嫂的性情就变得极为乖张,浑身都是旁人戳不得的逆鳞。
沈筱不是第一次撞见她打骂下人,一开始不忍,还会劝上几句,可崔晓棠见沈筱如此,更是觉得她惺惺作态充好人,反而对下人愈发苛责。
沈筱移开目光,略点头叫了声三嫂,就要离开时,绿萼在后面低着头,像是不落忍,低声和她道:“娘子,那个丫头就是晚莲了。”
同样是婢女,即使话都没说过,绿萼也不能不为她共情。
沈筱皱了皱眉:“这就是那个与竹翠相熟的丫鬟?”
绿萼点头,叹道:“真担心还没找着机会和她说话,她就叫那三夫人打死了。”
沈筱道:“打死要犯法,她不敢。你若是心疼,就送些伤药过去,背着点人,不然叫她知道,要变本加厉了。”
绿萼应下。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沈筱没多余心思可分,回到跨院里之后,她的脑子便一动不动,几乎是习惯性地,走到了西厢,想要向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寻求一丝慰藉。
然而房中此时并无人在,沈筱步子一顿,闻到药香之后,这才渐渐反应过来,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她幽幽叹出一口气,眸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
绿萼去拿药了,沈筱在窗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指尖。
十指连心,自然是疼的。只是这种疼很细微,只在腠理,真正让她难过的,却不是这些。
明显属于男人的脚步声自窗外走近,沈筱抬头,便见谢昶走来,手上还拿着白绢和药膏。
他的目光与沈筱的目光碰了碰,很快就挪开了,不自然地道:“方才正好遇到绿萼,正巧帮她给你拿过来。你的手……”
沈筱没回答,也没接。
良久,她才一字一顿地道:“我不要这些。去拿我的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