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謇被他摇的东摇西晃，愣了一下才定了定神，点点头开口说：“好”。
“对……就这么说，无论谁怎么问你，你都这么说。”井屏儿站起身，伸手拍了拍杨謇那套因为洗了多次泛白的衣服，“你还太小，不知道这里的复杂……再等等你也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他攥了攥拳，又抬起手在杨謇干枯的头发上揉了揉“多使点眼劲儿，好好听老太爷的话，今天……咳，表现得还行。”
杨謇抬头，只见井屏儿扭过头不去看他，便下意识举起那只被井屏儿握过的右手，动作僵硬地在自己的头上拍了拍。
井屏儿看见他那副呆笨的样子，全然不似当时和老太爷据理力争讲故事的聪明劲儿。就不禁哑声笑了笑，轻轻将杨謇往前推了推。“走吧，别让大夫人等久了，你不也很久没和大夫人一起吃过晚饭了？”
“今日多亏了屏儿叔！”杨謇向井屏儿作了揖，手才抬到一半就被井屏儿拦住“这可使不得，您这可真是折煞小人了！”
他这句话，无疑认定了杨謇也算作是这里的主子。他们身后的侍从偷偷打量着这边的二人，心下里也明白：如今这个瘦小的孩子，也是他们的主子！
与井屏儿道了别，又让他捎回去几句话哄姮垩，嘱咐了几句要紧的，杨謇这才转过身着急的往大夫人院落跑去。
台阶许是刚洒了水来退温，有些滑，但他跑得很快又很稳，将一众人远远甩在身后。
“你要拼命往上爬”井屏儿想起当年杨紫苏将他救出后对他的嘱托。那时的他爬在地上粗粗的喘着气，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自以为没有将温婉女子的那几句话放在心里。在几年后的今天，那时听着遥远又模糊的话语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得先挣得一桶桶的水，才能阔绰的回报他人的滴水之恩呐。
井屏儿直到看见杨謇的身影变得模糊，才转身准备回老太爷那。一路上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将自己的思绪压回到日复一日的管理筹划中，想着如何算计聂管家，又如何继续在老太爷身边再扎下一条根，来让自己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他知道，人只有爬到够高的位置，才能让自己的一片真心被他人热忱相待。
许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大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骄月就跑到院外面等着杨謇。她一看到杨謇跑来，就招着手来迎他。在院子外面打趣着他是不是一个多月没回院子都不记得了，心疼的揉了揉杨謇的头发，又往他嘴里塞了个葡萄干。就握上他的手走进门前，压低声音语气严肃的告诉他，大夫人生气了，要表现的乖一点别再惹她生气。
“自然是听姑姑的”杨謇点点头。
对井屏儿的那句问话，他确实是诚心诚意的。
他出生就没了母亲，早已记不得父亲的样子，唯一印象就是他身上的酒气。从前仆人们就说大老爷总是喝酒，喝到生出来的孩子都是傻瓜。又有人反驳说大老爷后来戒了酒，可他究竟是一直喝着酒，还是戒了又继续喝，以及为什么要喝酒，杨謇都不知道。对于他而言，姮姿作为父亲的形象总是扁平的，父亲对于他而言只是另一个名字，但大夫人却不一样。
她亲自将他抱来细心抚养，三岁的时候为他亲自启蒙教他念书识字。
饿了会有她给予的饭食，困了会有她给予的怀抱。对于他提出的问题，她会耐心解答。她总是那么严肃，也不曾多给予他人一些微笑，但却会在细节中不吝惜给予温柔。
对于像他这样大的孩子，其实并不需要价值连城的财富，也不需要千娇百媚的花朵。他们不需要成人的利益为自己加冕，因为他们只是一群在窝里嗷嗷待哺的小鸟，在暴雨中唯一的渴望是蜷缩在名为亲情的羽翼之下。
无论给予这片羽翼的人是谁。
可是妇趣又将她给予的这片羽翼撕裂，她无视雏鸟的哀求，在他五岁的时候又把他扔回那处院落，从此明面上不再过问有关他的事。
他看着端坐在佛经前的背影，平静的说出“母亲”。
在他眼里的平静，早已在别人眼中堆砌出哽咽。
您是不要我了吗？
可我现在认识了很多字，老太爷也认可了我，只要在加冠前为家族争光，我也能成为姮氏。
留在您身边，我会更加努力的，所以……
他天真的把过程中的艰难以一个“努力”轻松盖过。还未开始就已幻想结局。
妇趣被那一句略微哽咽的“母亲”撞得微微摇晃，她用力闭了闭眼，冷声问道“为什么今天在宅子里乱闹？聂家的都过来了。”
“我……”杨謇面对这个早已预料的问题，着急的想要说出那套说辞，可面对母亲的质问，他紧张得涨红了脸。
“说不出口是吗，那我替你说吧。”
妇趣转过身，昏黄的烛光不仅照亮了整间沉默的房间，也照亮了她脸上的怒火。
“你和妤家的妤凡吵起来了，自觉自己冲撞贵客闯了大祸，于是想要向老太爷求情去！”
“那不怪我，是他先说我母亲的！”杨謇委屈道，他一直想要遮掩的真相与脆弱像这样一样被毫不留情的揭露，下意识地放大音量想要去掩盖什么。
“他说什么你就受着！现在妤氏一家独大，谁敢拂了他们的面子！”妇趣像一只愤怒的野兽咆哮道。
她的愤怒像海啸一样在胸前翻滚，她仍不理解这个孩子只是离开她几个月就已经学会了顶嘴和撒谎，明明姮炉也不像他这样。
可她再看到那个小孩委屈的苍白小脸，下意识的心中又是一阵抽搐的痛楚。她又想起这只是个五岁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没了。
这个孱弱的孩子总是头晕，为了能改善身体，每天也会被她塞一堆干果贴身带着。跑起来时会像一只仓鼠一样会掉一地的干果……
“母亲！”
姮炉摇着轮椅，一进门就听到妇趣失控的吼声。他来不及多想就把轮椅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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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边，摇摇晃晃的冲上来把杨謇抱在怀里。抬起头又看见自己母亲交杂着懊悔与无措的脸。
感受到怀里小孩的，姮炉只能僵笑着缓和气氛“啊哈哈……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吃完饭啊……难得祖父允许我们在自己院中吃晚饭，正好娇奴儿也回来了，那我们就快点吃饭吧……哈哈……”
“不要老叫他娇奴儿了，他现在叫……杨謇”妇趣扭过头，僵硬的转着话题。
“嗯?謇……是祖父取得吗……”姮炉把杨謇抱起来放到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眼泪鼻涕一齐流下的可怜样子，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那只肥嘟嘟的仓鼠。
姮炉也开始忍俊不禁起来。他从旁边的侍女手中接过手帕给他擦着脸。
“唔……这名字怎么了？”杨謇鼻子被说姮炉捏着，他攥拳用力鼓气，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刚刚姮炉一边笑一边给他擦脸，他以为哥哥在嘲笑他名字不好听。
“当然是笑你说话太多啊，小话痨”一旁跟着姮炉一起进门的的青衣男子插嘴取笑道。
他身材颀长，长相俊逸，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不仅上挑，眼尾又有一抹红痕又为他平添了几分风流——妇趣格外看不过自己弟弟这样装扮自己，天天指责他既然在宅内教书育人，就更应将自己打扮得严肃一些。都已加冠了，就更应将头发都梳上去——留那小孩才留的半披发做什么。
“呃……哼！”注意到杨謇因为妇越开的玩笑变得沮丧，妇趣不满的冲翘着二郎腿的妇越哼了一声。
“诶，我知道错啦，小祖宗。咱快点去吃饭吧。”妇越从椅子上起来，走过去从杨謇腋下穿过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半是恭维半是真心的说：“知道小祖宗您今天回来了，小的格外想念您，特地让疼爱您的柳姨做了您最不爱吃的红枣木耳粥。”
他顿了顿，又恶意地眨了一下右眼补充道“一大锅呢，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杨謇顿了顿，在妇越怀里猛地挣扎，甚至乱锤妇越的肩膀要他把自己放下来。
“哈哈哈啊哈哈哈！”妇越十分得意地大笑。他甚至箍紧了怀抱，偏不放杨謇下来。杨謇不在的这几个月他没人陪着斗嘴，可真是无聊死了。
“够了！今晚妇越你来督促杨謇背书。”妇趣无奈道。她心里也知道多亏了妇越在这里陪杨謇玩，不然只靠姮炉那笨拙的打哈哈可能气氛会更尴尬。
我真是年纪大了啊……脾气越发坏了……平日里一向严肃的大夫人无奈的想着。
刚刚夸张的笑声一下戛然而止，妇越狠狠的看着对自己吐舌头的杨謇：臭小子，你要是再故意背的那么慢害得我好晚才能回去睡觉，你就完蛋了！
略略略，我才不怕你！杨謇用更扭曲的鬼脸回敬妇越的眼神威胁。
这是他记忆以来少有的放松的时候，不必拘束于复杂的礼仪与称呼，和“家人们”可以亲昵的撒娇，打闹。
仿佛只有这一刻，他才变回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