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其它地方可有爆发疫症?”
昏迷了五天,我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连清已经将我的十根手指全部包好,闻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有些气恼道:“我刚刚说什么?”
被纱布包扎好的手指十分滑稽,每个指头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好像穿上了一件件宽大的外袍。
我强忍住想笑的冲动,故作严肃道:“关心自己。”
连清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偷瞄了他一眼,小声道:“不过,有活菩萨神医在身边,我不怕。”
听到“活菩萨神医”五个字,连清露出了一个很受用的表情。他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其它地方你不用担心,疫症是从麓城那边传来的,扬城桑家已经有人去了,沿路上官府也派人了。”
“扬城桑家?那个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名医世家?”我一边问,一边伸手想去接他手里的茶盏。
桑家的名头我是听说过的,大俞国赫赫有名的医道世家。
传闻桑家医术一绝,能活死人肉白骨。桑家上任家主——故去的桑老医师桑清泉,因妙手回春,曾被先皇亲封为“九州医圣”。
连清使坏,故意不给杯子,青花茶杯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你手包成这样,要怎么拿?”
我哽了哽,不服气道:“可以用手心捧着喝。”
我觉得这个主意甚好,连清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提议,故意挑了挑眉:“张嘴。”
说罢,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了过来,青花茶杯已经凑到了我唇边。
我抬眼看去,青衣少年正含笑坐在身边,一双翦水秋瞳满是温柔。
面上一烫,我慌忙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微微抿了一口清茶。
多日来滴水未进,喉咙干涩嘶哑,茶水淌过的那一瞬间,带来一丝冰凉清润的触感。
连清又将剩下的半杯水往我唇边推了推:“喝完。”
我闭着眼应了,只觉得周围的气息都有些灼热滚烫。
除了醒来那个喜悦的拥抱,这还是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密,有些不太习惯。
见我这般配合,对方似乎心情也不错,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起死回生言过其实,但是治疗疫症,扬城桑家不在话下。”
我心中一惊,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这么肯定,你……认识桑家人?”
连清一看就是出自世家大族,若他认识桑家人,那他的身份也绝不简单。
少年笑而不语,许久,才温声道:“是啊,有幸见过桑家二小姐,‘灵医圣手’之名名不虚传。”
果然如此。
扬城桑家是大俞首屈一指的医道世家,连清连大名鼎鼎的桑家现任家主“灵医圣手”都认识,那他到底是何人?
这两个月来,我刻意回避不去想他的身份,可随着这份感情日渐升温变质,有些问题也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残忍嗜血的杀手,和救死扶伤的医师,会有未来吗?
得知我是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连清会后悔自己曾经的出手相救吗?
思及此,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怎么突然恹恹的?”身旁人似有所觉,想伸手摸我的额头。
我避开了他的触碰,将脑袋埋进被窝,闷声道:“有些累了。”
小医师没有怀疑,点头道:“大病初愈,身子虚弱,是容易疲乏。这些天我们先在晚湘村住着,等你好些再走。”
我点了点头。
九月初,我的身体终于大好。
往常即使身受重伤,也不至于几天下不了床,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休养了十来天才恢复了些力气。
思来想去,觉得除了感染疫症,恐怕还有错花愁带来的影响。
古斯国那些个神秘地方研制出的东西,当真离奇古怪得很。
这天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如血般照向大地。
我坐在窗边,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鎏金落日,合璧暮云。
“忘月,”连清突然走到门口,神秘兮兮道,“换上这个,等下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我漫不经心地转身,目光落在他手中托盘上,心头一跳。
“去了就知道啦。”他缓步进入屋内,将托盘往我怀中一塞,眉眼弯弯,似是十分期待。
“一定要穿吗?”我低头看了一眼托盘里那件轻薄却精致得过分的绿色纱裙,有些为难。
好看是好看,穿起来肯定行动不便。
连清急道:“我好不容易寻来的,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很少穿这种。”我连忙解释,生怕辜负了对方一片心意。毕竟这裙子的确不像是能在小村庄买到的样子。
秦家覆灭后,我已经十来年没穿过华丽的女子衣裙了。
特别是进了杀手组织以后,一切都要以方便执行任务为主,所以平日里的装束都是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
突然穿回女儿家的衣服,怪不习惯的。
连清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好吧,不想穿那就不穿了,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说罢,他伸手就要将衣裙拿走。
送礼之人都这样说了,我更是不好意思拒绝。身形一闪,躲开了他的触碰。
“我穿。”我清了清嗓子,催促道:“现在就换,你出去一下。”
连清走后,我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抖开。
这是一套漂亮飘逸的绿色衣裙,上头是一件轻如蝉翼的豆绿色云烟衫,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祥云绣花,看起来云雾缭绕,仙气飘飘。
与之相配的是一件浅绿色的荷叶长裙,裙摆上用绿色丝线绣满了姿态各异的荷叶,看上去栩栩如生,极为逼真。
整套衣衫轻盈灵动,这做工、这针脚、这绣花,一看就非凡品,也不知小医师从哪弄来的。
费了老半天才将衣服套好,看着铜镜中那张脸,心中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明明和幼时的自己有六七分像,却少了幼时那种明媚娇憨,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冷漠与坚毅,看上去不太好相与。
曾几何时,所有人都说我是贴心的小太阳,如今,我却只能沉溺于别人散发的温暖光芒之中。
伸手,对镜抚了抚眉心,努力扯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不笑还好,一笑却僵硬无比,怎么看怎么别扭。
——现实让我打消了像连清那般微笑的想法。
拿起梳篦,又花了一点时间,我终于挽好了一个还算顺眼的发髻。
这衣服这发型,倒也有几分寻常女儿家的样子了。
推开门,连清正站在树下等我。
微风拂过,落叶簌簌,秋日的余韵全部洒在他的肩头。
听到声音,他缓缓侧身,精致的侧脸和挺拔的鼻梁在夕阳的余晖下,渡上了一层暖色光辉。
四目相对,少年眼中光华流转。
“忘月,”他快步上前,似十分意外,“这一身很好看,我就知道这衣裳衬你。”
“谢谢。”我低着头,将脸深深地埋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回应那炽热的目光。
身旁人意犹未尽,频频看向我的头顶:“要是再有些首饰就更好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和他一起往前走去。
夕阳西沉,夜幕一点点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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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被带到了广场。
这个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摆满尸体的广场,黎明过后,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流如织。
大批村民早已聚集于此,见到我们,闻风而动,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忘月姑娘来了!她终于康复了!”有人激动地大喊。
“姑娘,姑娘!”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奋力拨开人群,挤到了我面前。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眼中泪花闪烁:“姑娘您可算好了,要不是为了救我家妞儿,您也不会病倒,您和连清医师真是天大的好人!”
其他村民们闻言也纷纷附和:“大好人!”
“晚湘村的恩人!”
“恩人的大恩大德,俺们永生难忘!”
“两位英雄,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们长命百岁!”
“对,长命百岁,早生贵子!”
“没错,两位积德行善,以后一定会生很多大胖小子!”一个圆滚滚的胖婶子,更是扯着嗓门大声嚷道。
我:?
“连医师和忘月姑娘成亲时,可一定要叫上我们,我们一定会送上一份大礼!”刚苏醒时房间里站着的那个高个妇人满脸堆笑对众人道。
“对!叫上俺们!俺们要送大礼!”
我:……
原本大家东一嘴西一句的说着对我和连清的感谢,不知谁开了个头,话题越扯越远。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尴尬地瞥了一眼另一个当事人,连清依旧温和地笑着。
对于大家的调侃和起哄,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那从容舒展的姿态,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倏地侧过身。
视线正好撞了个满怀,连清眨了眨眼,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我慌忙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面上的潮红。
就在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在大家面前时,张里正宛若天神降临,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今日的他,换上了一身崭新庄重的新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笔直地站着,看起来神采奕奕。和不久前那个佝偻病弱的老头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村民们见到来人,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张里正领着我和连清走到广场中央。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如钟:“安静!大家稍安勿躁,且听老夫说几句。”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广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张里正身上。
张里正的目光转向我和连清,那双浑浊的眼中泛起一层水光。
“连医师,忘月姑娘,你们是我晚湘村的恩人,今天我们全体村民聚集于此,特地为你们准备了一场饯别晚会。你们的恩情,我们这辈子无以为报,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晚湘村,我们一定会舍命相助!”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
“恩人!”
“恩人!恩人!恩人!”
……
抬眼望去,只见村民们一个个激动得涨红了脸。
有人眼含热泪,挥臂欢呼;有人嘴角上扬,笑容真挚;还有人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好似要将所有的感激宣泄而出。
那一张张淳朴善良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比任何言语都真心的谢意啊!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慌乱和不知所措。
谁能想到——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黑衣罗刹”,有一天竟会被百姓这样的尊崇爱戴?
胡思乱想中,连清轻轻推了我一把。慌忙中,我们完成了对大家的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