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的性子果然如蕴青说得那般温厚,待人十分亲和。她招待怜青坐下,两个姨太太分站在侧,其余小辈包括蕴青都规矩地立在后面。
怜青打眼一瞧便知道,大太太的威信很足。
“尤小姐,舟车劳顿,辛苦了。”大太太客气寒暄,拉着怜青的手仔细端详,“我与你母亲有过数面之缘,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我瞧你模样,倒有八九分像你母亲,很是标致的美人。”
大太太眼里的欣赏做不得假,怜青脸庞微红:“太太唤我怜青就好。”
“可有小名?”大太太问。
“长辈赐表字蕊蕊。”
“可上过学?”
怜青坦诚道:“不曾去学堂,祖父请了几个女师傅在家,因此念过几本书,略识几个字罢了。”
大太太继续问尤府诸事,怜青一一答话,语态虽有闺中女儿的羞怯,但是落落大方的姿态很叫人喜欢。
大太太面上不露声色,心下暗暗点头。家里的女孩子大多在西式学校念书,开朗有余,文静不足,赵穗芳倒是很有礼数,因此很得人疼爱,只是谈吐上不如尤家这位小姐。
身侧有人好奇问:“你没去过学堂?念的书又是什么?识字又认识哪些?”
循声望去,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圆脸小姑娘,剪着时新的半月牙短发,很是俏皮灵动的长相,说的话却隐隐带着挑衅。
大太太脸色未变,右侧的三姨太斥责道:“大人说话,你不许插嘴。如此失礼,还不向尤小姐道歉。”
“我只是好奇问一下罢了,尤小姐怎么会因此生气呢,对不对?你需要我道歉吗?”
关蕴晗觑着大太太没有动怒的意思,自然不怕自家色厉内荏的亲妈,只管瞪着眼睛看向怜青,一副等着看人笑话的模样。
怜青余光瞥见蕴青眉头微皱,要出头帮她解围的模样,立刻投以安抚的眼神,像是在说:放心,我可以。
“想必这位是七小姐,幸会。”怜青微颔首,一面看向三姨太,“七小姐率真可爱,未有冒犯之意,秀姨不必担心。”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你说在家念书,识几个什么字,认得英文吗?”
怜青微笑:“七小姐,我书读得不多,识字在于明理修身,非要问字数,怕是难说。”
“英文呢?一个都不认得?”
“不认得。”怜青语气坦诚,并不以此为羞耻。
关蕴晗得意扬起下巴,哼了一声,像只得胜归来的小猫。
如此幼稚的姿态,怜青觉得有些好笑。
斜刺里的蕴青却不惯着,冷笑道:“老七,问别人前想想你自己。国文一塌糊涂,算术勉强合格,英文也就认得几个字母,说两句你好再见,嘚瑟什么?”
关蕴晗没想到蕴青突然开口,刚才还是小猫,现在就变成老鼠。
“我我我才念国中,文老师说我很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能学好!”
“你也知道是假以时日,那你现在吹个什么劲儿?认识几个洋文尾巴就翘上天不成?谁教你这样目下无尘,目下无尘什么意思懂吗?国文也没学好吧?”蕴青的嘴机关枪似的突突,直说得关蕴晗脸色涨红。
“关蕴青你吃火药了?我得罪你了吗?我问你了吗?尤小姐都没说什么你出哪门子头啊?”关蕴晗高声回击,说着说着情绪就压不住,眼圈红了,“呜呜呜太太,六姐又欺负我……”
“哟哟哟,哭鼻子咯。”老四关蕴珠不知从哪里端了盘瓜子,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背看戏,一面递给怜青,“未来大嫂,磕不磕?”
“……”怜青婉拒:“谢谢,不用了。”
她有些担心蕴青为自己出头会受罚,谁知大太太只是揉了揉额角,似乎对鸡飞狗跳的场面见怪不怪。
“小六,道歉。”大太太说。
蕴青白眼一翻,也懒得讨公道,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
“谁哭谁有理呗。”蕴青敷衍笑道,“对不住啊小七,六姐一不小心说了实话,下次我肯定给你留点面子。”
说着傲然离开,还顺手在老四那掏了把瓜子。
关蕴晗抽抽搭搭:“太太,你看六姐她……”
话音未落,大太太眼一横:“小七,给尤小姐道歉。”
关蕴晗哭声顿住,憋得脸都红了。然而在大太太威严的注视下,只能不情不愿低头:“对不起。”
她可没有六姐的胆子,公然违抗太太命令阴阳怪气。
怜青没有推脱之词,只颔首受了这份道歉,此举让暗暗关注的大太太添了几分满意。
小闹剧谢幕,怜青被安排在客房休息,众人各自回屋。
三姨太拉扯着关蕴晗先走,关蕴珠与二姨太落在后面。
“大嫂,我们家好玩吧?”关蕴珠笑眯眯,擦肩而过的时候带起一阵香风。
二姨太嗔笑她:“口无遮拦,人家还没过门呢!”
怜青这才瞧见关蕴珠穿了一身海棠红鸡心领单衫,身姿傲人。她的头发烫着卷,额边绕了一条同色系丝辫,发间点缀着一只金色小蝴蝶,时髦得像电影女郎。这便与蕴青口中的“交际场明星四姐”对上号。
“四小姐快人快语,无妨。”怜青笑道。
“你倒是好性儿。”关蕴珠笑着走远,背影摇曳生姿。
二姨太拍了拍怜青的手:“小丫头们闹腾,你别放心上,会打牌吗?”
怜青一愣:“不……不会。”
“无妨,日子久了,跟兰姨我多玩两局就会了。”说着披上外套离开,母女俩的仪态如出一辙。
怜青摇头失笑。
“尤小姐。”有人出声道。
怜青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气质温雅的女子,瞧着年岁相仿,却不知是什么身份。
细算算,关家三个女儿已然打了照面,她竟拿不准这是关家的哪位亲戚。
“想必六妹没有同你提过我,我叫赵穗芳,是寄住在关家的,三姨太是我的姑姑。”赵穗芳说。
怜青斟酌片刻,颔首道:“表小姐。”
“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尤小姐还是叫我穗芳吧。”赵穗芳温和道,“刚才七妹对你多有冒犯,她年纪小,脾气傲,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怜青笑道:“不必如此客气,真要论起来,我现在也是寄居关家,怎么能和主人家计较这些琐事。”
“尤小姐果然是名门贵女。”赵穗芳顿了顿,又道,“大表哥怎么回来都不露面?”
怜青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与大少爷接触不多,不清楚他的安排。”
赵穗芳眸光微动,略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经过这番应付,怜青对关家女眷有了初步了解。
大太太行事公道,性情仁厚,膝下有关靖澜和关蕴青这对儿女。二姨太风趣热情,老二老三两个儿子尚未见过,不知底细,单看四小姐是很像亲娘的。三姨太这边,娘家侄女赵穗芳十分文雅可亲,五少爷没有出现,七小姐有些刁蛮,不知为何对自己隐隐有敌意。
晚上,她将这些分析说了出来,蕴青第一个嗤笑:“那位穗芳表姐不是省油的灯,你避着她些,别当真掏心窝子。”
说话时,她正在享受高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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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头服务。
怜青轻柔地按压蕴青的头顶穴位,热水温度适中,手法恰到好处,舒服得让人犯困。
“你同她有过节?”怜青问。
蕴青闭着眼,哼哼道:“我与她一言难尽,过节倒谈不上。小七那个蠢蛋今天对你发难,估摸着同她脱不了关系。”
怜青笑了笑,舀了一勺热水淋下去,“还需要热一点吗?”
“这样正好。”蕴青喟叹,“你从哪学的手艺?法租界洋人开的理发店也不过如此了。”
“我娘头发长,难打理,在家就是我帮她洗的头。”怜青温和地按摩,“我也喜欢做这些琐事,不光洗头,我还会绞脸,修眉,上妆。”
蕴青唇角微弯:“真厉害!”
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夸赞,怜青反倒觉得羞涩:“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诶诶,那可说岔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洗头绞面修眉的手艺和读书算数是一样的。”蕴青正色道,“你今天的姿态就很好,不会英文又怎么样,你这么聪明,有什么学不会,就算学不会,也不见得比人家就差一等。以后夸你你就受着,知道吗?”
“好。”
怜青眸光温柔,用干毛巾包住湿头发,细细擦拭。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跟着我妈玩,兰姨也行,学着打打牌,好打发时间,她们都是这么过的。”蕴青用安排小孩的口吻叮嘱,“林医生每周三会过来给你看脚,每天的恢复训练不能断哦。”
“训练每天都在做。”怜青失笑:“你家人都很好,我不会受欺负的。”
蕴青幽幽叹气:“但愿吧,我家人多,吃得哑巴亏也多。要是咱们能随时换过来就好了,谁敢为难你,我一拳一个。”
怜青忍俊不禁。
夜晚的关家别墅灯火通明,布置温馨的客房很舒适。
这里是陌生的上海,推窗望去只能看见同一轮明月。
出发前,乃至途中,怜青是忐忑的。因为这段路程不仅是去往新的城市,更是开启新的人生历程。
她要嫁人,要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组成新的家庭,要像今天这样接受新家庭的种种状况,慢慢磨平棱角,直到融入,逐渐成为另一个大太太。从离开豫章伊始,怜青就在说服自己适应新的身份。
而就在她描绘未来故事的途中,发生前所未有的变故。
她与另一个女孩子交换了身体,短暂体验彼此的人生。
“谢谢你,蕴青。”怜青忽然说。
“谢我什么?”蕴青莫名。
“我也不知道。”怜青笑了笑,“有感而发,就是很想谢谢你。谢谢你突然出现,谢谢这段奇遇。”
蕴青沉默两秒,轻笑:“来到上海,还是很不安对吗?”
“嗯,兴许吧。”怜青有些出神,“我其实做好了一个人面对的准备,长辈告诉我,每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只是嫁得远,所幸对方是很体面的人家。我也不断地制造一些憧憬去抵消对陌生未来的恐惧感。”
“但是……”怜青微笑,“我好幸运,遇到了你。”
“被土匪绑架也幸运?”蕴青调侃。
“也……很刺激嘛。”怜青眨眨眼,小声道:“那个土匪人不坏,,没有伤害我。感觉自己演了一出话本子。”
平静太久的湖面突然掉落小石子,溅起一圈涟漪,也算是惊险又离奇的经历。
“总之,如果没有你,今晚的我应该很害怕,怕失礼,怕不被人喜欢。但是现在……“怜青似乎很想找出恰当的词来描述,犹豫片刻只是说,“我挺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