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彻底昏了过去。
她并未看到她沉入水底时,那岸上随之坠下的身影。
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意识近乎丧失的最后一刻,她紧紧咬着牙,咬着舌,想的却是……她洗干净身上的污秽没有。
她还脏不脏呢。
她不要再当寒露了。
——
水花溅起的刹那,岸上一身影闪过,惊得池边竹林簌簌。
萧淮坠入汤池,将水里的少女捞在怀里,上了岸。
男人抱着少女,浑身湿透。
水顺着她发丝,顺着她指尖,顺着她脚踝往下,嘀嗒嘀嗒落在地上,似乎又成了雾气,缭绕在两人之间。
男人垂着潮湿的一双眼,看她,眼睫上的水珠摇摇晃晃,啪嗒,落在少女眼睫。
少女浑身赤裸,白得几乎透明,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紧咬嘴唇的样子,像极了被雨淋湿的雏鸟。
玉体玲珑,肌肤触之生香,足以将男人心底最卑劣最肮脏的欲望引出来。
但萧淮脸色毫无变化,直到少女眼角溢出鲜血,将她苍白的唇染红时,男人飘渺的目色一瞬沉下。
他抬手,如以往般抚上她的唇,指腹细细摩挲后,拇指探入少女紧咬的唇。
男人手指抵着她齿关,触到少女湿滑的口腔内壁时,少女轻微又急促的哼了下,紧咬的齿关松开,男人的手指倏忽触到少女小舌。
柔软,湿腻,温热。
男人修长的手微颤了下,紧接着,一股股鲜红的血自少女齿间涌出,像喷涌的泉,顺着萧淮手指蜿蜒而下。
鲜血染红了他整只手,浸红了华贵洁白的衣袖。
也染红了他的眼。
沉黑成了猩红,望之,似也要流出血来。
他大笑了起来。
好啊,好啊。
真不愧是他养大的人。
有过之而无不及。
——
“如何?”
屋内,错金博山炉溢出淡淡檀香,男人坐于塌边,披散的乌发还在往下滴水,湿透的衣衫紧贴他胸膛,漂亮有力的胸肌线条若隐若现,隐约有水珠沿着流下,没入男人劲瘦的腰腹。
他低垂着头,弓着背,一直盯着自己的手,似是随口问了这两字,却浑身都是令人发抖的寒意和压迫感。
一蓄着长须,瞧着四十左右的太医慌忙跪地,双眼盯着地面,战战兢兢地回答。
“回王爷,这位姑娘没有大碍,只是深秋受了寒,再加上中了迷情药,药性强烈却一直未解,内热外寒之下,身子便受不住病了,在下开副方子,好好调理一下,七天后便能恢复如初。”
太医话落,萧淮猛地抬头:“中药?”
“是的,中药。”太医不敢多加揣测,他跪伏回答,冷汗直流,“药性强烈,急火攻心,所幸药性如今已经过了,好好调理即可。”
男人那双还浸着水雾的眼闪过一团诡异的火,像是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很久,不知是他想到了什么,这火又猛地沉寂下去,只余大火燃烧后的灰烬。
他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不过片刻,消失无踪。
男人明艳俊美的脸上现出了一瞬的荒芜之色,随即彻底消失,重归寂无的冷。
他站起身,长久地注视床榻上的少女,轻轻低喃了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太医着实摸不准面前这位主的脾性,他后背冷汗都汗湿了衣裳,正想寻个缘由告退时,只听外头传来管事的话声。
“王爷,宫里来人了,说圣上让您进宫一趟。”
太医听此喜不自胜,连忙告退:“这位姑娘好些调理便可,在下这就去写方子,若王爷没有别的吩咐,在下便告退了。”
萧淮并不抬眼看他,他站在床榻前,一身湿衣裳还在往下滴水,阴恻恻盯着少女看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在暗处窥伺的艳丽水鬼。
少女并未有醒来迹象。
萧淮转了身,朝外走去。
“今日之事,李太医当知该如何做。”
京中这么多权贵骇人听闻的秘辛,他们太医最是知晓,也最是知道……若想活命便要守口如瓶。
更何况是眼前这位人物。
太医连忙回:“懂懂懂,王爷身体抱恙,今日在下是替王爷诊脉。”
萧淮笑了,还甚为有礼地道谢:“那本王……多谢李太医。”
男人声音温润,听去清贵平和,飘来时却莫名带着一股寒气,冷得人骨头都发寒。
李太医打了个寒颤,待人走远后赶紧去写单子,嘱咐了一些用药事项,便双腿发软地赶紧走了。
——
皇宫,太极殿。
“堂堂太尉竟被割喉谋杀,天子脚下,何等让人心惊!必须彻查凶手!”
“此事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匈奴进犯,在此关键节点,真是居心叵测!”
“当真居心叵测!太尉掌兵马,刚要出征便被谋杀,其中定有蹊跷之处!必须严查!”
“怕是有人觊觎太尉吴文亮兵权许久,怕太尉大人此次出征大胜而归,得了圣心,便行此一事!”
“你们少在这含沙射影!太尉吴文亮接连吃了败仗,汝阳王拿命收回的五州,他三月便失了三州!圣上会不会派他去还真不一定,就算派去了,他也不一定能赢!何来觊觎一说!”
………
殿内立着的群臣言辞激烈,唇枪舌剑,他们各为阵营,互相攻讦,而风暴中心的萧淮立在一旁,却自始自终未置一词。
今日之事明显他是主角,太尉吴文亮之死,太子党认为他受益最大,他们那边已无可派去出征、与他争兵权的武将,只要群臣举荐,兵权必会再次落入他手。
况且,今日匈奴进犯,吴文亮连失三州,除了他,也无人能收复边关几州。
萧淮却没有说话。
众人探不清他的意思,都朝他这看,却见他不动如山,连眼皮子都没抬
一身朝服朱红,衬得他肤色比幽冷月色还要白,神情看去相当阴郁。
太子党的几人怯怯看了眼,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继续攻讦。
龙椅上的皇帝明显皱了眉头,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拍案桌:“朝堂之上岂容喧哗!”
众人纷纷噤声。
“林爱卿,听说你恰好去太尉府查案,目睹此事,这案亦归属刑部,查得如何了?”
皇帝没有说起边关一事,而是先问了太尉府之事,其中之意令众人都不禁深思。
圣言一落,林肃便上前回话,如实禀报:“回陛下,臣追查人口贩卖一案至太尉府时,吴大人已然丧命,其豢养的府上娈童手执长剑倒在血里,对此供认不讳,待刑部彻底查明此案,微臣会上呈卷宗。”
林肃这话一落,满堂寂静。
众人皆知,林肃乃堂堂刑部尚书,克己奉公刚正不阿,从未站队参与任何党争,他此刻之言,最是令人信服,无疑也洗清了汝阳王萧淮的嫌疑。
他这话不管真假或是另有隐情,都无疑是帮了萧淮,但这话落在萧淮耳边,他却忽地抬眸,一双黑眸凛然看向林肃,幽深瞳眸无端散发着令人生寒的恶意。
林肃自然是察觉到了,后背攀上刺骨冷意,却没有回看过去,仍端正立着。
皇帝的目光自萧淮身上瞥了眼,随即下令:“这件命案,便由刑部去追查,如今匈奴进犯,边关岌岌可危,需定下领兵人选,立刻出征讨伐。”
“众爱卿可有举荐人选?”
天子一言,众人皆是心怀鬼胎,先前吴文亮一年失三州,圣上已然不满,吴文亮被杀,太子党已无举荐之人。
如今满堂上下,没人比汝阳王更适合此事。
边关五州是他尽数收回,边关驻军也曾是他的手下。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当即便有人举荐他,皇帝态度暧昧,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下面,一身明黄龙袍俱是天子威严,笑问:“皇儿意下如何?”
萧淮却道:“父皇,儿臣任职文官已久,久不经沙场,已无力胜任此事。”
他拒了。
太子一党的人皆面面相觑,似是不敢相信萧淮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若是此次出征能大胜,那无疑能重掌兵权,将太尉手下兵马收入囊中,皇帝亦会重用,如何……
皇帝脸上带着笑意,鹰隼般的目光似是柔和了些,脸上纵深的沟壑似也被抚平了,转而问:“众爱卿可还有举荐之人?”
半晌死寂,皆在揣测圣意,萧淮回话后便退回原位,神情如常,只是那一双桃花眼垂着,掩着里头的情绪,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太子党的人一时未再回话,他们无可举荐之人,见圣上未将出征一事交与汝阳王,心下也放下心来。
殿内寂静,滴漏声声声催人,无人说话时,坐在一旁的国师彦霖和开了口。
“陛下,老朽倒有一举荐人选。”
国师头发花白,一身道袍,看去仙风道骨,鹤骨松姿,声音都浸着几分空灵的意味。
见他站起,皇帝连忙招手,方才威严之色消散,神态可以说的上是恭敬了,仿佛是在面对天上仙人那般:“国师不必多礼,国师的举荐人选是?”
皇帝迷恋修道修仙一事,对这国师甚为尊敬,坚信是与仙人沟通的媒介,因而朝堂众人皆知,国师之言的分量举足轻重。
谁都想拉拢他,党同伐异,只是这样的人物,谁都拉拢不了,皇帝……也不会允许。
只见国师说了一人名字:“崔道安。”
“崔道安?”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兵部职方司主事崔道安。”
既不是太子阵营,也不是汝阳王一党,前段时间方才平定岭南叛乱,虽职位不高,出征次数不多,统帅经验欠缺,但胜在年少勇猛,如今朝中无人可去,汝阳王身份特殊,亦不能去,此人倒是不错的选择。
皇帝默然,沉思片刻后问:“国师为何举荐此人?”
“天命。”
国师闭了闭眼,睫毛白若霜雪,玄之又玄地说了这几字。
“天命如此。”
听国师言涉及天命,皇帝思虑片刻,脸上一副信徒之色,开悟一般当即拍板:“司礼监拟旨,便派此人前去!”
众人倒是无异议。
匈奴大军压境,若不是汝阳王萧淮领兵,这便近乎是必败的局,这崔道安前去也不过多送一条命,多背一条罪,毕竟失了要塞三州的罪名总要有人扛,太子一党的人不想扛,这罪名也落不到汝阳王身上,眼下有个人来扛也是好的。
似乎是喜闻乐见的局面,一时无人出言反对,太子一党的人面上显出一副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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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淮唇角勾了个极轻的,似有若无的弧度。
分不清是讥讽还是轻蔑,他桃花眼尾挑起,淡淡扫人一眼,无端生了睥睨压迫之感,几个太子党的大臣似是被吓得猛然一惊,悻悻然收回得意之色。
这事分明是他们得了好处,汝阳王没有得兵权,如若此次兵败,罪算不到他们头上,如若此次胜了,亦可拉拢那人,但不知为何,被那汝阳王一瞥,却莫名令人心惊发寒。
仿佛……是蛇在看即将被绞杀的猎物。
不过刹那。
萧淮面上神情便散了,如平日一般,温和清贵,略一颔首。
那几人只能讪讪回礼。
“众爱卿无事便退下吧。”议完此事,皇帝便遣了众人,群臣都逐渐退了出去。
林肃也退了出去,他掀起袍摆跨出大殿门槛时默然片刻,轻轻抚过衣袖里的发簪,一双清正眼眸少见地染上阴霾。
萧淮并未急着出去,他轻笑了声,便听见有太监慌慌张张地赶来,跪地禀报:“陛下,太子醉酒调戏了淑贵妃,淑贵妃这会正闹着要上,上吊……”
“混账!”皇帝怒不可遏,案桌上的东西都被掀翻在地。
“快带朕去!真是孽子啊!”
太监连忙领着皇帝前去。
皇帝经过时,萧淮恭敬垂首,皇帝一顿,停了脚步。
他难得露出一点父亲温情,大发慈悲般地对面前这个儿子说:“既然进宫了,便去看看你母妃,你应很久未见她了。”
萧淮回:“父皇,我的母妃只有宸妃一人,宸妃已去世多年。”
皇帝叹了口气,如寻常父子般拍了拍他肩膀:“母子连心,她还是想你的,有空便去看看吧,朕允了。”
萧淮行了一礼:“多谢父皇,但我母妃只宸妃一人。”
皇帝便不再说什么,随着太监去了。
皇帝走后,萧淮脸上的笑意一瞬消散。
他眼睛冷淡垂着,寒气布满他光华明艳的脸,透出锋利冷锐之感。
似是肩膀有什么脏东西,萧淮抬手掸了掸,随即大步出了太极殿。
已至子夜,宫女在前方提着灯,耳朵红了个透,一副羞怯泛春的模样,频频回头看。
都说汝阳王生的俊美绝伦,怕是天下无人比得上,今日她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月色之下,美得好似天上之人,宫女忍不住偷看了几眼,更大胆的想,若是能与面前之人……
“再多看一眼,本王挖了你这双眼,扒了你的皮。”
宫女臆想的美梦随之破碎,男人的声音冰冷而阴森,令人毫不怀疑他当真会如此做。
宫女慌忙跪在地上求饶:“求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不用跟着了,滚回去。”
听此,宫女连忙起身走了。
萧淮站在两条路的分界处,抬眸看向深沉夜色。
走过前面这条道,便可到北安门,走出北安门,便出了宫。
朝左走,是冷宫。
他的脚步在原地顿了片刻,随即朝左走去。
冷宫无人把守,只一座座的高墙围困。
他立在红墙外,一阵冷风拂过,里面女子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飘了出来。
“陛下,陛下什么来……”
“放肆!本宫是皇后!”
“快,快去给我叫陛下!”
“陛下,陛下是不是要来了?快!快给本宫梳妆!”
“你胡说!本宫可是皇后!”
“你哭啊!你哭!你哭!”
“好孩子,听娘亲的……你哭一哭,陛下便会来看我们……”
“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
叫声刺耳,凄厉宛若哀歌,刺痛人耳膜,盘旋不散。
“疯子。”他抬手捂着耳朵,冷冷说了二字。
疯女人养出疯孩子。
他也是疯子。
他是个疯子。
萧淮放下手,忽就扯着唇笑了。
他靠在冰冷的红墙上,听着冷宫里女子凄厉的尖叫,笑着笑着,脑子里倏然闪过月下雾气里的少女。
她是那样的轻,轻得快要消失一般。
浑身湿透,鲜血喷涌。
萧淮走了。
——
萧淮回了府。
他一回府,管事的便赶忙上前:“王爷,寒露姑娘醒了。”
男人下台阶的脚步一瞬停下,将将踏空。
“嗯。”
他应了声,面色冷淡一如往常。
只是穿过长廊时,他衣袖猎猎翻飞,一侧坠着的海棠花被掠起的风惊的飘起。
萧淮并未换下朝服,到了少女床榻前时,仍是一身朱红官袍。
朱色如火,更衬他肤白唇红,一身都浸着深秋夜里的寒冷湿气。
寒露都无须抬头看,男人的影子落在床榻时,她先打了个寒颤,没有血色的唇颤了颤,随即掀开被褥,扑通一下,双膝跪在他脚下,然后砰的一声,她朝他磕了个头。
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磕得莹白额头都泛了红痕,似要流出血来。
“公子,吴文亮已死,暗卫寒露已完成此次任务。”
寒露极其简单地汇报了这一次任务,随即又问:“寒露想问公子,公子的恩情,奴什么时候算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