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慈母手中线
    来人是杨柏,杨春生的长子,手中攥着那颗红鸡蛋。

    红得十分均匀,如同今早的旭日。

    不枉她昨天涂了整整一刻钟,放在风口晾干,碰都不敢碰一下。

    “应家妹妹。”杨柏踌躇片刻,将鸡蛋递给应随星,“我知道,我在学业上缺少禀赋,我爹娘供我读了十几年书,我连个童生都不是。可今天它偏偏出现在我爹的篮子里,让我生了几分妄想。

    “我爹让我来跟着你念书,我自己也愿意试上一试。我家今年的新米还没打下来,秋后再给你束脩行吗?”

    “杨柏大哥,谢谢你相信我。”今天早晨“蛋落谁家”是她反复考量过的,杨柏,就是她选中的人。她知道杨春生家对杨柏寄托的希望,知道一家人的淳朴与拮据,知道杨柏自己的不甘,因此,她知道杨柏一定会成为她的第一个学生。

    而她不会辜负这家人。

    应随星指了指学堂木门,尾调甜甜地上扬:“你是这里的第一个学生,按规定,不收束脩,这鸡蛋大哥自己珍藏着吧。”

    “好!”

    话音未落,一名应随星不甚熟识的妇人领着细瘦小孩子缓缓步来,妇人把孩子往前一推:“小阿星,你刚才说前三个到你这念书的不收钱粮,是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应随星摸了摸小孩子的发顶,应道。妇人她没见过,这个小瘦猴她认得,昨天和杨天辰一起玩儿的。

    杨柏帮着作证:“秋姨,应妹妹真的没收我的东西。”

    秋姨已经生出细纹的面容笑出更多纹路:“那我们要是前三个,小浩就交给你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他,好不容易给一口饭,孩子长大了,实在没钱让他念书,跑出去混又怕学坏,放在你这儿,刚刚好。”

    杨浩就笑不出来了,他颇有些愤愤不平地瞪着应随星:本来他家穷,学没上几天,认识些大字。秀才没了,天辰余庆都不用上学了,他们能从早到晚抓鸟摸鱼,现在可好,娘非要把他一个人送来读书,还是交给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

    应随星不管杨浩在想什么,拍着胸脯就对秋姨保证:“您放心把他放在我这儿,晚上全须全尾地给您送家去。”

    “好,小浩你安生地着阿星姐姐学,不然仔细我好好儿管教你。”秋姨半是叮咛半是威胁地放下一句话,应随星知道,这话也是对她说的。

    两个学生,可以开班了。

    “你……让你办成了?”贺遥看看杨柏,看看杨浩,再看看应随星,心情称得上难以置信。

    应随星狡黠一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气馁了吗?”

    “你还真有两下子。”贺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应随星,他想知道,这么小的一个人儿,如何有想法有胆量有信心做出这般事情。

    这和他哥不一样,他哥生下来就备受瞩目,爹爹堆上数不清的资源才培养得他能力超群,然而这位,应当称作应姑娘,是如何做到的?

    “好了,两位贵公子,请便吧,我要上课了。”应随星看也不看杨浩一脸的不情愿,强行牵住他的小手,“我说过,我并非闲人。”

    她不会允许自己是个闲人。

    木门吱呀打开复关上。

    贺迩伸手在弟弟眼前挥了挥:“阿遥,我们也不好闲着,昨日说好的,该去春生大伯家帮忙了。”

    面对一个小学生和一个大学生,应随星自然要分批教学因材施教。她有到山区小学支教的经历,学生少的地方,一整个小学一到六年级凑成一个班并不稀奇。

    她把誊抄自《科场觉迷录》的县试第一场试题发给杨柏:“限时今日散学前写完,无论完成与否,都要交上。不得翻书,不得提问。”

    理应还有一句,不得交头接耳。不过总共一个考生,无所谓交头接耳。

    此之谓,摸底考试。

    一名合格的夫子,自然要弄清楚学生的真实水平,再有计划地培优补差。

    “好。”杨柏年过二十,明白道理,不用多费口舌和心思。

    至于杨浩,开蒙水平,暂且不准备应试,却最宜于打造一个立竿见影的活招牌。不好只一点,得想法子哄着。

    杨浩特意挑了一个离杨柏最远的位置,生怕应随星和杨柏说完话就注意到他似的,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愣是不发出一丝声响。

    酉时。杨浩掰着手指头算,居然还要整整五个时辰才能回家!到那时候,杨天辰他们肯定都各回各家了,还有谁跟他玩儿呀。

    杨浩越想越心灰意冷,只觉得板凳上安了钉子一样坐不住,甚至怨起娘亲来。天知道应随星会如何对待他,他又不像杨柏大哥会写诗作文,总不能也做一整日的题,该不会让他抄书吧?听说应秀才就总是罚杨天辰抄书。

    “杨浩。”应随星的指节轻叩桌案,“我知道你不想干坐着,也不想听我念之乎者也。”

    “……”

    知道,然后呢?难不成还能不念了放他走。

    “那我们今日就学一样,学完了我保证不仅直接放你去摸鱼,还奖励你一朵小红花,怎么样?”应随星用极其和善的语气同杨浩商量,杨浩则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能走是赚了,不让走也不算亏。

    于是应随星在杨浩旁边坐下,拿出熟宣,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起了《游子吟》。

    诗并不长,满打满算三十个字,里面的生字也不多,在杨浩看来,学会这首诗不是难事。

    而且应随星跟她爹不一样,她会掰开了揉碎了把诗的意思、诗人的想法统统告诉自己。应秀才教他千字文的时候,每每让他一遍一遍摇头晃脑地念,念得头都晕了,那些字还是和刚见面一样陌生。

    直到他爹去世,娘再也出不起束脩,《千字文》他也就记住了前十二个字。

    讲完了,应随星兀自坐回讲案后面,让杨浩背完了到前面找她检查,检查过关就能想去哪去哪。

    不过午时,杨浩便跑上前,把字纸往她面前一拍:“我背会了!”

    令应随星惊喜的是,杨浩很聪明,岂止是背会,简直倒背如流。

    她果断地从袖中拿出一朵自己剪的小红花,沾沾砚台旁的清水,啪叽一下贴在了杨浩额头正中:“真棒,真聪明!这朵小红花奖励给你,回家了给你娘背一遍,明日来了我再奖励你一朵。”

    杨浩觉得额头痒痒的,心里也是。

    不知该怎样描述这种感觉,他只好用小手抓了抓胸口的衣襟。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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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呆啦,不是还有人等着你去玩儿吗?去吧。”应随星笑着轻推杨浩。

    杨浩走到门口,莫名不舍地回头:“我真的可以走了吗?”

    “可以。”

    “你明天真的还会给我小红花吗?”

    “那得问问你娘,你回去乖不乖。”

    小瘦猴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溜烟跑走了。

    哪个小孩能拒绝小红花呢?应随星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雷打不动地去幼儿园当全勤宝宝,把手举得高高的赚小组积分,晚饭时间啃面包片背知识点,全都是为了“小红花”。

    回看杨柏,四书文章已经作出一篇,想来是有一定功底的,应随星站在他背后“监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虽有作文章的能力,有几分灵气,但未免太不得章法。

    如今的科场文章,哪里有随意挥成的余地?这显然是应至舒根本没有教过的缘故,他对这些学生,似乎没有中第的要求。

    “你安心答卷,我去帮你把中饭带过来。”

    “多谢应妹妹。”杨柏从试题中抬首,蓦然想起她教导杨浩的模样,改了口,“多谢夫子。”

    应随星抱着杨柏的答卷同他一起离开学堂。一日的时间,杨柏的两篇文章倒是写成了,试帖诗终究做不出来,应随星表示体谅,允许他回家再思忖一番,明日交上。

    恰逢晚饭时分,关系好的街坊邻居都端着饭碗站在路口,谈天说地,八卦古今。

    “小阿星,我可听说了,你了不得呢!”一个面容和善的伯伯叫住了她。

    另一个婶婶放下筷子:“可不是,他秋姨家的小儿子,教随星一指点,立马就会背诗了。”

    旁边没听说此事的一户人家夫妇两个都凑了过来:“张婶,你说的是小浩?”

    “诶呀,就是小浩!你们还没听说哪?”张婶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思,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今天后晌,我想去找他秋姨要几个花样子,给我那刚出生的侄子绣个肚兜,你们猜怎么着?秋姨正在那抹眼泪呢!

    “我一问,原来是小浩中午从学堂回家,他娘以为他逃学,放下针线就要打,结果小浩文绉绉地背了一段什么娘缝衣裳、儿报不完生恩养恩的诗,给他娘感动坏了。”

    “小浩从前不好学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就这一早上开了窍,你说奇不奇?”

    夫妇俩点头称是,应随星在一旁赔笑,面上有些发热,她是取了个巧先教了一首简明的孝子诗,但这反响也太热烈了。

    应随星稳了稳神:“那张婶把孩子也送来开开窍?您儿子本来就聪明,不读书多可惜呀!”

    一霎时的沉默使她脸上更热了。

    “阿星,你别多想,我们也是想再看看,你继续教小浩吧。”伯伯打了个圆场,尴尬的气氛驱也驱不散。

    张婶都听说了,杨二姨家自然更早就被秋姨拉着讲过此事。

    杨二姨以震惊为主,辅之以笑呵呵地谦虚:“阿星运气好罢了,关键是小浩自己争气。”

    姨丈不说话,蹲在门槛上静静地听两人寒暄,末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看她到最后还是办不成。”

    早上分明看着全无希望的事儿,怎么晚上就有人帮着说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