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饭做好了。”杨念娣扶着门框,看着爹爹阴沉的面色怯生生开口。
杨明全当耳旁风似的,盯着土墙根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姨婉拒了杨二姨留饭的邀请,顺便道:“要我说呀,肥水不流外人田,趁早把你家天辰送去,就当陪着我家小浩了。走了啊,小浩还等着我做饭呢。”
“好,好。”杨二姨前脚把秋姨送出门,后脚就把门关上跟自家男人商量起来,“当家的,你今天也看见了,阿星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在她爹的学堂上头。你堂兄弟那边想来也不缺这一间堂屋的,不如……”
杨明噌的一下站起来,声音拔高了八度:“头发长见识短!”
随后左顾右盼了一回,怕人听见似的,压低嗓子:“你就算天不亮就去干活,也不见得能把天辰送进城里吧?我那堂哥是什么人物,他答应只要我把学堂弄给他,他就在老爷面前说两句好话,让天辰到人家家学里去听课!我堂哥说了,人家老爷请的夫子至少也是进士!”
杨二姨自是不忍心看应随星失落,可偏偏天平的另一端是亲生儿子的大好前程。孰轻孰重,她不得不分清了。
她后退半步,深深地叹一口气:“都听你的。”
“爹,娘。”见父母没有争吵下去的意思,杨念娣又喊了他们一次,她很想问,爹娘也会为了她的亲事、她的前程如此尽心筹划吗?还是说,她和随星妹妹没有什么不同,所在乎的东西不过是弟弟的垫脚石?
不会的,不会的,杨念娣告诉自己,话到最后只是一句:“饭要凉了。”
杨春生家。
一对双胞胎女儿杨穗、杨禾在榻边同母亲学纳鞋底,长子杨柏在灯下苦学,杨春生虽则大字不识一个,见杨柏手中无书,眉头紧锁,也能明白他是在作文章。
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大抵如此。
杨春生乐呵呵地凑到儿子旁边关怀他:“柏儿,你坐了好些时候,累不累?”
“诶,你别打搅孩子读书。”王秀把针线往鞋底上一扎,轻轻呵止道。
男人摆摆手:“我这是关心柏儿。”
杨柏搁下笔,眉头稍稍舒展一些:“爹,我不累。应家妹妹要我今夜作试帖诗一首,明日由她批阅,我须得连夜完成。”
“你的意思是,你写的诗小阿星不光能看明白,还能指点你?”杨春生摸着自己的胡茬思考,平日也没见应秀才把小阿星当男孩儿教养,难不成是关起门来给她开小灶了?不过话说回来,关照自家孩子是人之常情嘛。
“嗯。”杨柏其实还没有得到应随星的任何指点,但他回想起白天应随星看他文章时的若有所思以及……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就相信她有真才实学。
“娘,阿星这么厉害?那我也想念书,说不准我学得不比阿星差呢!”杨穗的眼中闪耀着灯火的光,笑嘻嘻地往娘亲腿上凑过去撒娇。
王秀把手里的针拿远,防止扎到女儿,漫不经心地应着:“龙生龙,凤生凤,你阿星妹妹的爹是秀才,所以她会读书。说起来你跟禾儿还比她大一岁,先做好你的针线活,教王婆婆给你留心个好后生才是正经事呢。”
“话不能这么说,我爹不是秀才,我便中不得秀才了?”
哥哥不自觉地维护妹妹,却引起了娘亲的警觉,连忙制止他:“别瞎说,我柏儿的脑子比他爹两个都好使!”
在隔墙的一片笑闹声中,贺迩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看书,贺遥则开门接见了来客。
待看清来人,贺遥险些跳起来:他爹的贴身小厮元宝!
“元宝大哥,你是来接我们回去的吗?”贺遥拉住元宝的袖口,转念一想,别扭地撒开,“我不想回去,在乡下比在家有意思多了。”
“都是贺迩想回家。”
贺迩以卷遮面,不愿多言。
元宝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公子,我知道你乐不思蜀。都是夫人放心不下,让我来劝你们回家的。”
“原来不是老头子让你来的,”贺遥双手叉腰,嘟嘟囔囔了一阵,“我不回去,除非老头子亲自来请我,他不是最狠心的吗?”
贺遥口中的老头子,其父贺守道,是金陵城内首屈一指的富商。首屈一指,是因为顶上有位皇商,他贺家不敢碰瓷。
尽管如此,贺家的产业仍旧遍布整个金陵,从歌楼酒肆到粮店布行,数不清多少招牌都得画着一个“贺”字。城外几个村子的农田,十有五六是贺家田产,余下三四归了地方官,二者手指缝里漏下那一点儿,成就了几家小地主。
贺守道自问此生,钱财对他来说已经是身外之物了,唯有一件憾事,便是过早地继承父亲衣钵投身商海,读书太少,未成官身。
因此,长子出生的一刹那,他的激动难以言表,当即下定决心,要请最好的夫子教他,要把他培养成举人,不,进士。
长子着实争气,很是读书的那块料,贺老爷十分满意,也愈加相信自己当年就是被父亲耽误了仕途。
数年后次子出生,生得眉目如画,贺老爷一眼就知道,此子必得由圣上钦点为探花才对得起自己的好基因。
可惜贺遥在读书上,最不用心。
把他锁在房中,他就翻窗出去斗蛐蛐儿;给他请的夫子,只消三五日,不是说朽木不可雕也就是老夫还想再活几年;家法伺候,他疼得翻不了身也不改本性。
贺老爷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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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把他打发走,眼不见为净。
元宝深知自家小公子的秉性,绕到贺遥正面劝他:“公子,我是老爷的小厮,老爷不点头,我怎么会来呢,是不是?”
“阿遥,我倒是想回家了,一来须得给你后背生的疹子上药,二来,母亲相召,没有不应的道理。”贺迩温润地平复了弟弟的情绪,他知道弟弟心里委屈,故而陪着他来,陪着他回。
“好吧。你听到了,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答应你的。”贺遥手臂卸了力,神情松泛下来。
元宝得令:“得嘞!明日一早有马车来接,公子记得收拾行装。”
嗐,小公子就是嘴硬了点,向来没有不同意的,所以他早早备好车马,只走一个过场而已。
躺在王秀大娘仔细铺好的棉垫上,贺遥莫名睡不着。
回家明明应该是高兴的事儿,有自己舒服的长榻,厨娘做的点心,廊下叽叽喳喳的鹦鹉,比村野好上百倍。
“哥。”贺遥翻了个身。
“嗯。”
“你说那个应姑娘,明天还会讲学吗?”贺遥翻了回去。
“今日既然有两个学生,明日理应继续讲学。”
“他们要是一时兴起,明天不去了呢?”贺遥猛地坐了起来,在月光下他看到贺迩用被子蒙上了脸。
瓮瓮的声音从被子下传出来:“那你明日亲自去看看,我独自同春生大伯辞行。”
“哦。”贺遥复躺下,愣了一瞬,“谁说我想去看了!我就是、我就是不信。”
是夜,应随星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
有人!
她努力平稳自己的气息和眼睑,使自己看起来在熟睡。
是贼吗?可她堪称家徒四壁,最值钱的东西是妆奁——如果木盒子是妆奁的话——里的几根素银簪子几朵绢花。
应随星屏息凝神去听,听到了那人撞倒了油瓶的声音,在夜深人静中无比清脆。
是个笨贼吧。
脚步声停顿了片刻,继续响起,听声音,并没有朝着房间另一头的妆台去,而是一步一步地在接近她的床榻。
应随星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鼓点,和脚步声交织。
还有五步。
三步。
两步。
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在枕下捏紧,冰凉的、坚硬的触感传导到手心,勉强使她的心神冷静下来。
一步。
那人已然来到她的睡榻之侧,混合着汗臭味的鼻息扑在她的脸上,令人几欲作呕。应随星判断自己正在被慢慢接近,她已经可以感受到陌生的体温。
“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哪,哥哥今天就好好疼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