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忽见陌头杨柳色(2)
    “你男人又来信啦?”

    “……”

    “纸面上的男人有什么意思,能搂在怀里的男人现成的有一个,你要不要?”

    “……”

    柳君柔捏着信封,加快脚步,却怎么也甩不掉膏药似的男人。

    她想要快点赶回家里,眼瞧着就几步路了,心下又紧张,不敢走得太快:要是被婆婆看到自己和单身汉走在一块儿,势必要被骂几句下作的。

    “柳嫂嫂!”应随星大喊一声,大踏步跑上前挤进一男一女中间,左手挽住柳君柔的胳膊,右手摸向腰间。

    “哪来的丫头片子?!”杨六冷不防被撞开,十二分不满全写在脸上,刚紧了紧拳头,定睛一看,偏偏是他现在最不想碰上的丫头片子。

    应随星自然认出杨六,天光大亮之下,他脸上的胡茬和污垢无处遁形,更显邋遢猥琐。

    她定定地瞪着杨六,即便被杨六恶狠狠地瞪回来也毫无畏惧之意。

    杨六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上新结的痂,壮胆似的俯身恐吓道:“少管闲事!不然小心你六爷爷的……”

    “小心什么?”应随星皮笑肉不笑,手中磨得锋利的小刀已经割破了杨六垂在裆部的上衣布料,“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杨六有些疑惑地看着不断颤抖的衣角,奇怪,又没有风。

    原来是自己的腿在抖啊。

    想到此处,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灰黑色的不明物质,滴在刀背上。

    应随星皱眉:“好脏。”

    这回轮到杨六敢怒不敢言,他想要悄悄后撤,可是每撤退一寸,这丫头的刀刃就逼进一寸,实在是退无可退。

    “杨六,你对我爹还真是情深义重。”她原本想一刀下去除去世间一样脏东西了事,转念嫌弃污染了她辛辛苦苦亲手磨砺的刀,决定放他一马,手腕一转,顺着杨六的大腿毫不留情地划下去。

    杨六的腿之所以离开刀刃,是他的痛觉神经使得他条件反射地跳出去。

    鲜血把他腿上的布料洇成深色,杨六捂着腿,面容扭曲:“你,好男不跟女斗!”

    撂下最后一句狠话,他一瘸一拐地逃离现场,生怕晚一刻应随星就会追上来似的,这人也忒不要命!哪有小姑娘家家随身带着刀的。

    话说回来,应随星要感谢杨六,深夜一袭,使她危机意识倍增,不止枕下,随身也要在腰带里别些防身用品。

    柳君柔对应随星到来后引起的形势剧变看得目瞪口呆,颤巍巍地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擦刀。

    “柳嫂嫂,现在没事啦。”应随星接过帕子,甜甜地冲柳君柔一笑。

    “幸好有你在。”柳君柔以手捧心,有几分西子神韵,“你如何敢同他一个男子动手?男子的力气比你我大上太多了,而且动手也有悖妇德……”

    “他没赢,不是吗?”应随星将刀刃来回擦拭,帕子叠好才还给柳君柔,“他力气再大,可我有小刀,他就怕了。妇德什么的,他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威胁我们两个‘弱女子’,才是有悖道德呢!”

    柳君柔被她一本正经的摸样逗笑:“随星妹妹,同我家去,今日你帮我两个大忙,我得谢谢你。”

    应随星正有此意,故不推辞:“好呀,我也有事想同嫂嫂讲。”

    二人边说边走,柳君柔家的房舍已然在眼前,柳君柔先施施然推门进去,向里面招呼:“娘,我回来了。”

    一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木棍拐杖从屋内走出,神情不悦:“怎么耽搁这么久?”

    “忆川来信,我遇上随星妹妹,请她给我读了读,耽误了一会儿。”柳君柔耐心解释说,“娘,我讲给你听。”

    “忆川?”老妪混浊的眼睛微亮,默许柳君柔继续说下去。

    一封短信讲罢,老妪的眼眶湿润,她随意在眼角擦了一把,埋怨儿媳道:“忆川多好多孝顺的孩子,一娶你过门,立马老娘也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非得去那不知生死的去处,都是你,把忆川教坏了!”

    “现今忆川给家里捎信就算了,哪日没消息来,香火断了,我看你怎么对得起我老杨家列祖列宗!”

    柳君柔习惯了这些她每日要听无数遍的话,轻抚着老妪的后背:“娘,您消消气。忆川他说了,会平安回来的,到时候还要接娘去城里享福呢。”

    “哼。”

    不知老妪领没领情,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柳君柔了然,牵起应随星往屋内去,来到橱柜跟前。

    柳君柔打开柜门,里面是满满一筐野果,红彤彤,见之使人食欲大增。

    “山里红?”

    “嗯。”柳君柔蹲下,用围裳兜了满满一兜,“北边山上长了许多,这时节寻常人家田里都忙不过来,只有我和婆婆种不了地,有空上山采回来。”

    她把山楂装进一小竹筐,塞进应随星怀里:“随星妹妹,我没什么好东西,但请你一定收下这些山里红。”

    应随星知道,此时不收,反而容易惹得柳嫂嫂伤心,点点头收下了。然而她此行不是为了果子来的:“柳嫂嫂,你一直找人念信,不是长久的办法。”

    柳君柔一怔,连忙又取了一捧山楂:“随星妹妹,你千万要帮我。”

    “不用不用。”这回应随星伸手覆在筐口,阻止柳君柔的动作,“我是想说,嫂嫂有没有想过自己读书识字,便能自己看懂了?”

    见柳君柔没什么反应,应随星加了一把诱惑:“嫂嫂,你难道不想给忆川大哥写信、回信吗?”

    她怎么会不想?柳君柔觉得心口微微作痛,她每日每夜,不,每时每刻都想将一腔愁闷说给丈夫听,说她长夜漫漫独守空床,说她上山跌伤时运不顺,说她婆母斥责流氓侵扰,说她多希望丈夫多寄些家书回来,多写些好听的话在上面。

    但她没办法说。她不会写字,这些话,若是委托他人去写,不知村里又要传出怎样的闲话。

    她们经受不起闲话了。

    “我年岁长,不比小孩子聪明,想来,学不会吧。”柳君柔无奈摇头,而应随星从一个“吧”字听出了她的不甘。

    应随星腾出一只手扶在柳君柔臂弯:“柳嫂嫂,你能学会,我保证。我愿意教你。”

    “这,我出不起束脩呀。”柳君柔爱怜地摸摸应随星的发顶,只当她是小孩子开玩笑。

    “这些果子就算束脩好了,此后我绝不收你的。”应随星把怀中的果子向前一送,“柳嫂嫂,你相信我。”

    望着柳君柔受到触动的眼睛,应随星补充道:“嫂嫂想清楚了,就来学堂找我!”

    她想,应该给柳君柔一些思考的时间,她相信柳君柔能想明白的。

    休沐之后,学堂恢复正常教学秩序的第一日,杨浩闹着不愿意起床,应随星只好亲自上门把他捞回学堂,此举不意外地得到秋姨的大力赞赏与传颂。

    可以理解,假期综合征嘛。

    第二日,一帮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应随星正在给杨柏讲散文名家的遣词造句,课堂便被一群小男孩冲散了。

    很眼熟,还是那一群以杨余庆为首的小孩子,杨余庆个头最高,差不多到她的腋下位置。

    他们分工明确,杨余庆及其“下属”在门口和应随星对峙,杨天辰带着几个孩子围到了杨浩身边。应随星抱臂看戏,看这架势是来劫人的?

    “你,凭什么把杨浩关在这!”杨余庆单手叉腰,单手指着应随星的鼻子,加上他营养过剩的身躯,颇有些滑稽。

    应随星忍笑:“我没关啊,门不是开着嘛,你们能进来,他也可以出去。”

    “嗯?”应随星一番话把几个孩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昨天打了半日的腹稿,准备应对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这下没法用上了。

    不重要,他们的目的是把好兄弟救出万恶的学堂,跟他们一起玩儿!

    再救不出杨浩,他们爹娘就要被秋姨说动,把他们也送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

    “杨浩,跟兄弟们走。”杨余庆一副大哥做派,挥手示意小弟们救人走。

    “应姐姐……”杨浩回头看看好兄弟们,再看看应随星,可怜巴巴地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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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走吧,杨浩。走之前把今天早上我发给你的小红花还给我就行。”应随星摆摆手,“别影响你杨柏大哥学习。”

    小红花。杨浩在桌案底下捏紧了来之不易的小红花,应随星对他的要求是水涨船高,他今早足足背会了三首诗,才得来这一朵小红花。

    况且,娘亲现在完全是按小红花的个数对待他。若是带回家两朵小红花,就能吃好吃的晚饭,娘亲对他温柔似水;若是一朵,就吃平常的晚饭,但允许他和兄弟们多玩儿半个时辰;若是一朵也没有,娘亲就要上学堂来问问情况。

    像今天这样,娘亲问完回家一顿竹笋炒肉是少不了他的。

    他选温柔的娘亲。而且上课也不是那么烦人的事情呀。

    于是杨浩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杨天辰:“我不走,我要小红花。”

    “小红花?”杨天辰难以置信居然遭到了杨浩的背叛,向杨余庆投去求助的目光。

    杨余庆相当讲义气,上前几步走到应随星面前,质问她:“什么是小红花?说,你给我好兄弟灌什么迷魂药了?”

    “余庆,这样和姐姐说话是不礼貌的哦。”应随星不气不恼,拿出一朵小红花在杨余庆眼前晃了晃,“你礼貌地问我一次,我就告诉你,另外,我也奖励你一朵小红花,好不好?”

    “小红花有什么用?”杨余庆被一阵柔声细语吹得有点晕。

    “有小红花,说明你是表现最好的孩子!”

    杨余庆放低了音量,问:“什么是小红花?杨浩为什么不走?”

    “诶,真棒!余庆真是好孩子!”应随星把沾了水的红纸贴在杨余庆的额头上,声线柔和得她自己都快不认得。

    这一招见效很快,杨余庆脑袋被夸得发昏,额头也变得痒痒的,他摸到了那张红纸,有五个花瓣的、香香的小红花。

    “余庆哥,余庆哥!”杨浩在座位上兴奋地跳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自己的小红花拿了出来贴上,“你看,我也有一朵,咱俩都是表现最好的了!”

    “余庆哥,他们都没有,就咱俩有,我才是你二弟!”

    应随星在心里给杨浩竖了个大拇指,稀缺性加上认同感,企业管理都得找杨浩这个天才取经。

    杨余庆扫视一周,发觉自己和杨浩天然地属于同一阵营了,理应最亲近:“好,从今天起你是二哥了。”

    杨天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自个儿花了一个月讨好杨余庆,好不容易混到老二的位置,凭什么杨浩一句话就当上二哥了!

    “大哥,大哥,你前天说我是老二的!”杨天辰也顾不上杨浩了,急匆匆冲到杨余庆旁边。

    “我是大哥你是大哥?都得听我的,我让谁当二哥谁就当二哥。”杨余庆管辖范围虽小,也不能容许别人质疑他的决定。

    “大哥!”杨天辰不知该怎么反驳,急得跺脚,他这老二还没威风两天呢,不能就这么没了!

    应随星双手撑案,循循善诱:“好了,好了,大哥自有大哥断案的地盘,我这小庙容不下大哥,送客了送客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人推门而入,这回是个成年男性,她本能地紧张起来。

    “杨余庆!回家。”那人首先锁定了杨余庆,大喝一声。

    杨余庆闻声完全收敛了大哥的气质,鹌鹑似的抖了三抖才回头:“爹。”

    应随星知道来人是谁了,是里正。

    此时的里正大约等于现代的村长,不过里正是按照户数确定管辖范围,根据附近村子的规模来看,里正大致管着溪头村和史家寨。

    “回家,我数到三。”里正没有官身,常年管事也管出一身威压感,背门逆光,更添压迫。

    杨余庆当机立断撂下兄弟们,从他爹的咯吱窝地下溜了。剩下的一群孩子,群龙无首,混乱而飞快地作鸟兽散。

    “见过里正。”应随星不知其来意,先客气地打个招呼总没错。

    “随星。”里正看起来算友好,颔首回应。

    “小浩,杨柏,我和随星有正事要谈,你们今天散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