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第二天上完课后,叶蜚声叫住了埃文斯教授,向他询问实验室工作台上的珊瑚红碎片来源。

    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听后,露出一脸狡黠的笑,“声,你可以猜猜看,我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叶蜚声面露疑惑,“不是像芙蕾雅所说,在某个重量级展览会上得到的吗?”

    芙蕾雅是傅雅的英文名。

    埃文斯笑着摇头,“当然不是,艺术存在于世界各个角落,世人以为的稀世珍宝,不一定来自公主的皇冠,还有可能是乡间少女在野外偶得的石块。”

    埃文斯教授一直崇尚艺术即是自然这个理念,叶蜚声从他这里学习到很多,对这一理念也深表认同。艺术不是远在天边的虚幻之物,而是时刻发生在自己身边。

    但纵使叶蜚声明白这点,对着教授的哑谜,还是无法猜透其中真谛。

    “请您告诉我最终的答案。”叶蜚声诚恳拜托,“我非常希望能够亲眼得见这位老师,看看他的其他作品,能够烧制出那么美妙的颜色,他的制瓷技艺必定极其出众。”

    埃文斯教授笑得和蔼:“艺术的确需要有人来欣赏,不过也许等你找到他后,会大吃一惊。”

    接过埃文斯教授递过来的纸条,叶蜚声连连道谢,上面是那位老师的地址。

    埃文斯说道:“祝你好运,声。”

    和埃文斯教授道别后,叶蜚声去往实验室。

    她昨晚的梦里出现了那片珊瑚红,今早醒来脑子里忽然有了新的灵感,亟需将梦里的那只瓶子草稿图画出来。

    叶蜚声到的时候,看见傅雅正捧着那只浪纹形花口折沿盘翻来覆去地查看。

    “烧制成功了?”叶蜚声开口问道。

    傅雅抬头,眼底下是等了一晚上开窑的淡淡青黑,但眸光里惊喜明显。

    “声,真是太谢谢你了!”她将那只盘子递给叶蜚声,“非常完美,没有任何问题。”

    叶蜚声接过来看了下,盘子通体口径约18公分,高4公分。圈外青色釉,圈内施白釉,瓷胎很薄,但没有传统青瓷的厚重,反而有轻盈透明之感。

    盘口边沿的波浪纹曲折,彷若一条连绵不绝的青山蜿蜒而去。盘底款识有“心婉”二字,旁边附上一朵小小红梅,宛若一枚胎记。

    傅雅笑着解释:“我祖母最喜欢的就是梅花,祖母的父亲曾为她种了一院子的寒梅,希望她以后能够像寒梅一般,做花中奇绝,即使在冬日,仍能凌寒盛放。”

    叶蜚声听过傅雅祖母的故事,心里也对傅心婉这样的长辈由衷敬佩。她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跟随心意而为,即使是结了婚,仍能够说不要这段婚姻,就坚决不要。

    这样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喜欢寒梅,倒也并不意外。

    叶蜚声把盘子还给她,“你祖母收到这样的礼物,肯定会很高兴。”

    “希望如此,这也是我们为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我希望她能开心。”

    叶蜚声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是最后一个生日?”

    傅雅注意到她的神情,脸上笑意微敛,叹口气,“癌症已到晚期,她的病情已经恶化,医生说她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怎么会?”叶蜚声惊呼,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

    明明前不久,傅雅还和家里打了视频电话,叶蜚声还和傅心婉打了声招呼,对方在视频里面色红润,丝毫没有生病时的虚弱。

    怎么会突然就到了癌症晚期。

    傅雅见她神情恍惚,反而安慰她:“声,不必悲伤,我祖母前几天还说过,她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她有很好很好的一生,此生已经没有遗憾。等到和上帝见面那天,她一定是满足的笑着。”

    叶蜚声问道:“那你不用回家陪她吗?”

    亲人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不是应该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吗?

    傅雅摇头,“不,除了祖父,我祖母谁也不见。她不想让我们去打扰她和我祖父最后的时光,她要把最后的时间全部留给我祖父。”

    生如寄,死如归,可仍想在最后的时光里,和你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叶蜚声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因为再多的安慰,在一个已知的结局面前,都是徒劳。

    傅雅回去休息了,她昨晚熬了一整夜,已经又累又困。

    叶蜚声看到白纸上杂乱的铅字线条,心神恍惚难安,早上的灵感早已消失无踪,她的大脑里早已是一团乱麻,简直比纸上的线条还要凌乱。

    这是她第三次面对死亡。

    第一次是三岁,秦曼秋去世,那时候她还小,什么也不懂,也忘记了当时的心情。

    第二次是六岁,外公秦定知去世,那时已经记事,她记得自己在殡仪馆外哭得快断气,不停的叫着外公外公,但外公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三次就是现在。

    明明不是多亲近的人,只是在视频里和傅心婉打过几次招呼,听傅雅讲过几件她祖母的故事,但感情来得就是这样毫无缘由。

    她无法克制,心里涌起的难过。

    沉沉地叹了口气,叶蜚声看了眼时间,发现自己发呆了快三个小时。

    收起纸笔,把东西装进书包里,叶蜚声离开了实验室。

    走在路上,叶蜚声心情烦闷,想着傅心婉,秦曼秋,秦定知。想着想着,却不知思维怎么发散,联想到了宿时信。

    其实严格来说,宿时信才是那个让她体会第三次死亡的人。

    不过,只是一线之差,宿时信没有死,他只是失去了一条腿。

    那时候,叶蜚声大四,即将毕业。

    那天,留学申请通过的消息传来,梦寐以求的专业和学校,她惊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找人庆祝。

    宿之苦是唯一人选。

    那晚他们吃了饭,看了电影,还去酒吧喝了酒,一直玩到了早上六点才回学校。

    叶蜚声在宿舍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刚醒没多一会,宿之苦就打来了电话。

    叶蜚声以为他还想和自己庆祝,正要说话,宿之苦的话却让她定在了原地。

    “声声,我哥出车祸了,凌晨三点。”

    叶蜚声看着镜子里的人,头发乱成一团,脸上是宿醉后的疲惫,眼窝深陷,满嘴牙膏泡沫。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消化这个消息,过了好一会,才含糊不清的问:“然后呢?”

    “车祸很严重,还在手术室抢救。”

    宿之苦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开口,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道谁又再度发出了声音,他们说话的内容,叶蜚声早已忘记,只记得挂断电话前,宿之苦问她。

    “声声,你觉得能抢救成功吗?”

    “你觉得能抢救成功吗?”

    那时候,她有些没明白,宿之苦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好像她说了“能”,给出肯定答案后,宿时信便真的能够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并且将它遗忘在身后。

    是在一年后,当她走在纽约秋日的大街上,看到一片银杏叶从空中飘落,被她下一步踩碎后,才猛然意识到。

    “你觉得能抢救成功吗?”

    其实是,“你希望他能抢救成功吗?”

    你希望宿时信活过来,还是就这样死去?

    那个下午,秋日暖阳照在全身,叶蜚声却冷得如坠冰窟。

    她看着纽约大街上人来人往,说话声,笑声,车流轰鸣声……从四面八方钻入她的耳朵,她站在原地,却忽然失去了所有方向。

    一只足球滚到了叶蜚声的脚边,打断了她所有的回忆。

    “嗨,麻烦把球踢回来!”一股地道的美国腔在身后传来。

    叶蜚声回头,还是昨天的那个男生,棕色的长卷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穿着一身球衣,笑得灿烂又健康。

    那个男生的身后,是更多的男生在看向这边,脸上全都是调侃似的,看好戏的神情。

    美国男孩在等着叶蜚声和昨天一样把球踢回去,可惜,叶蜚声现在没有昨天的好心情,她朝对方伸出一根中指。

    “Fuck!”

    那个美国男孩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呆滞了,他愣愣的看着叶蜚声,眼神里有些不知所措。

    身后那堆看戏的男生们,也都张大了嘴,半晌,人群里传出了巨大的嘘声。

    然而,叶蜚声无暇理会他们的反应。她早已转身,扬长而去。

    心情还没好转,叶蜚声出了校门,走进超市。

    等她从超市出来,手里就拎着一大塑料袋的冰淇淋,叶蜚声就地拆开一只吃了起来,冰凉的甜奶油被浮躁的热意融化,等她吃完后,才感觉没那么压抑。

    她手伸进袋子里,准备拿出第二个冰淇淋时,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叶蜚声掏冰淇淋的手顿住,转而移向手机,但等看清来电人的名字后,又自顾自返回购物袋,拿出一个香草味的冰淇淋。

    手机铃声响了又静,静了又响,音乐声环绕在叶蜚声周围,和着街道傍晚的昏黄路灯,叶蜚声有种置身于露天酒吧的错觉。

    等到她不紧不慢的吃完第二只冰淇淋,又恰巧手机铃声还没挂断,她这才不紧不慢的接听了电话。

    还没等她开口,叶仕国便冷喝道:“给你打了那么多通电话,你怎么现在才接?”

    叶蜚声看着街道对面的花店,轻声说:“我刚在忙,没有听到。”

    “你能有多忙?”叶仕国有些不耐烦,“刚结婚没两天,你一直待在家里,既不上班,又不应酬,不知道你在忙什么,怎么就能连个电话都没空接。”

    夜幕降临,店员正将摆在外面的花朵盆栽收回店里,蓝色的风信子从眼前划过。

    叶蜚声皱眉,轻声说:“爸,我要上课,还要去实验室,每天都有事要做,当然很忙。”

    她才不是和叶曲棠一样的米虫,每天在家当名媛,开开派对,参加宴会,再约朋友逛街吃饭,就能把一整天的时间晃过去。

    “上课?”叶仕国反应很大,声音愕然,“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在美国?”

    叶蜚声有些好笑,“我的学校就在美国,我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

    难不成叶仕国这么早就老年痴呆了,或者是,他根本就不关心自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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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所以才能有如此一问。

    想到后一种可能,叶蜚声心里不禁生寒。

    她是被忽视到了哪一种地步。

    “你现在就买机票,马上回国。”叶仕国才不管她心里在想什么,立刻发来命令。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叶仕国嗓门提高,“明天是你回门的日子,你不在,让时信一个人来家里像什么话?这要传出去,我们叶家就成了笑话!”

    回门!

    陌生的两个字砸过来,叶蜚声险些站不住。

    等反应过来,她忍不住笑出声。

    讲真的,要不是叶仕国说出来,她都险些忘了,自己前天刚结过婚。

    “你笑什么?”叶仕国对她这个反应很不满意,“你去学校这事跟时信说过吗?”

    说什么?

    叶蜚声朝暗蓝天幕翻了个白眼。

    宿时信可是亲口说过,“这场婚姻不必当真”、“不必事事跟我讲”,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叶蜚声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凑到他面前跟他说话。

    “问你话呢?到底说了没有?”叶仕国没听到她的回答,再次问了一遍。

    “没有。”叶蜚声回答。

    “没有?这种事你为什么不跟时信报备?”叶仕国在电话那边猛吸了口气,“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一点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你们都结婚了,结婚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你以后不论发生任何事,第一个要告诉的人就是时信……”

    叶仕国在电话那边,越说,情绪越激动,叶蜚声听着他的声音,都担心他会不会一不小心背过气去。

    “爸爸。”叶蜚声忽然开口。

    叶仕国的声音突然被打断,反应了好一会,才粗声道:“干什么?”

    “咱们也没必要这么上赶着吧!”

    花店门口来了一对情侣,男生给女生买了一束玫瑰,两人正在叶蜚声前方五十米处接吻。

    “你就非得把我往他跟前推吗?”叶蜚声低声问,“和宿家攀上关系,对你来说,真得很重要吗?”

    叶仕国似乎被她给问懵了,过了五秒后,猝然大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能和时信结婚,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不要不识好歹—”

    “行了,你消消气,吵什么,你也不怕一不小心,直接断了气。”

    手机那端换了人,卢美君的声音传过来,“蜚声。”

    面对卢美君,叶蜚声不敢再造次,乖乖叫了声,“阿姨。”

    “你爸心脏不好,你说话悠着点,别再气他了。”卢美君声调不高,但话里话外都是她不懂事的意思。

    “对不起。”叶蜚声道歉。

    “蜚声,怎么听你的意思,对时信不太满意呢?”卢美君问道。

    叶蜚声摸了摸鼻子,轻声说:“没有不满意,他挺好的。”

    “蜚声,阿姨不是责怪你,只是你们既然结了婚,这种孩子气的话就以后就别说了。万一传出去,以为你们小夫妻感情生变,这对我们两家影响都不好。”卢美君缓声说道,音色柔和,像是从蜂蜜里淬炼出来的。

    叶蜚声皱眉,有些不习惯卢美君突然用这样温柔的语调跟自己讲话。

    “对不起,阿姨,是我说错话了。”叶蜚声道歉,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我们感情真挺好的。”

    “那就好,你年纪还小,不懂事说错话,这也不能怪你。但结了婚,就要懂得为人妻子的责任,事事以丈夫为先。你们新婚才两天,你就跑出去,也不跟时信说一声,他得多担心你啊!”

    “……嗯,是我的错。”叶蜚声挣扎着承认。

    “那你待会记得跟时信说一声,给他道个歉,现在就买机票,明天和时信一起回家来,这不管到哪里读书,礼数总不能错,你说是吧?”

    “……是。”

    “行,那就这样,你快买机票。”

    “阿姨再见。”

    电话挂断,叶蜚声看着熄灭掉的手机屏幕,恍似还在梦中,许久没动。

    “honey,Iloveyou!”

    一道甜腻的声音将叶蜚声唤醒,她抬头看去,纽约夜晚的霓虹灯光早已点亮,花店前面的情侣拿着鲜红的玫瑰相拥着离开。

    叶蜚声正要转身,突然感觉鞋上一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购物袋中的冰淇淋已经融化。奶油液体顺着袋子滴落到地面,她的鞋上也积了一滩白色的奶油。

    因为她站得时间有点久,此时那滩奶油已经顺着鞋面继续往下渗透,袜子油腻腻的很不舒服。

    狼狈的回到公寓,叶蜚声来到厨房,在已经融化的购物袋外面再套上一层塑料袋,确保那些奶油液体不会再滴出来,然后将两层购物袋一起打结,放进冰箱冷冻层。

    她将脏了的鞋子和袜子清洗干净,晾晒在阳台。等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楼下的音乐声正好响了起来。

    仍旧是那首DancingQueen。

    她跟随着音乐,晃动着身体,擦拭她的头发。

    至于卢美君的话,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结婚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怎么还真以为她和宿时信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