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大学距今已有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自民国时期创办,中途又经历几次战火纷飞,搬迁多地,自新世纪始,最终确定将学校搬到市中心地段。
而遗留下来的旧址历经岁月洗礼,散发着时光斑驳的古老痕迹。
下午两点,宿时信和其他几位企业总裁,跟着刘立扬等政府工作人员来到这里勘察地形环境,讨论是否将这里作为文创园的选址。
此处远在城郊,地处荒僻,虽然对外宣称是京大旧址,里面的图书室、教学楼以及名人故居也都保存完好。每逢旅游季到来,也常在京市官媒上把此处作为旅游景点宣传。
但实际上,这里常年罕有人至。
别说是外地游客来此观光旅游,单是京市本地人周末休闲,也不会将其纳入考虑范围。
经常来这里的,除了周边城郊一带居住的老人小孩,再没有其他人。
一块硕大的碎石块横在路上,旁边有人提醒了句“小心”。
宿时信低头看去,绕过那块石头,步伐稳健的继续向前走去。
从两点看到了五点,不止是旧址内部,连同周围一片居住设施环境,一行人都已勘察完毕。
刘立扬的衬衫袖子挽起,站定在原地,朝其他人看去,提出建议:“咱们基本上都看得差不多了,每个人对这块地方心里应该都有了些想法,不妨现在都说一说。”
这么重要的问题,本应该在肃穆庄重的会议上提出,各抒己见,有理有据。
但刘立扬可不管这些,既然人现在都在这里,怎么能不趁热打铁探探口风。
而且他们这些企业总都是大忙人,好不容易抽出时间,他自然是要在最短时间内和他们商量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众人忽然被提问,一时都不免面面相觑,互相看了眼对方,谁都没有立即答话。
宿时信往外边看了一眼,然后朝李解使了个眼色。
李解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向宿时信刚才所示意的方向走过去。
刘立扬瞧见他们的动作,点了点他,笑问:“宿总看起来有话要说?”
在场众人齐刷刷朝他看去。
被这么多人看着,宿时信脸上毫无紧张之色,甚至慢悠悠的靠在了旁边的青石扶梯上。那扶梯常年累月无人打理,上面积攒了些许灰尘,宿时信一靠上去,黑色的西装上就留下了一道印痕。
但他似无所觉。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可被宿时信做起来,却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宿时信迎着众人视线,轻声笑了下:“刘部长,我就是累了,想歇一歇。”
一语既出,众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刘立杨也跟着哈哈笑起来,顺势摆了摆手,让大家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聊。
徒步三个小时,对这些常年坐办公室的精英也是一项重大考验。
刚才还直挺挺站立的众人顿时松懈下来,在旁边找了个位置,或做或靠,脸上现出松口气的神情。
今天下午是私人行程,没有媒体跟着,倒也不担心这副闲散姿态会被拍摄见报,发到网上去。
不远处,李解拉着一个小推车朝他们走过来。那小推车上放了三箱矿泉水,后面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太太,步态蹒跚,远远落在后面。
李解过来后,不用宿时信吩咐,就将推车上的三箱矿泉水搬了下来,然后分发给每一个人。
等分完水,那老太太才跟了过来,眼见地上还剩下两箱矿泉水没有分完,浑浊的眼里顿时出现焦急情绪。
宿时信这时说道:“李助理,把地上的两箱水也留下。”
李解应了一声“好”,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老太太,接着又把小推车和老太太一起送了回去。
刘立扬喝了口水,微哑的嗓子瞬间不再干涩,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托宿总的福,要不然真是渴死了!~”
宿时信举起水瓶,朝坐在一旁方形石椅上的中年人示意,“您要谢还是谢谢张总吧,张总家的矿泉水味道既甘甜又清新,给您解了燃眉之渴。”
听了宿时信的话,其他人纷纷看向手里的瓶子,这才注意到这箱矿泉水品牌是来自张总创办的公司,一时间都夸赞起来。
张总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手里的水是来自自家的品牌,但是这么多人在场,他也不好说话。此时被人提起,一颗炫耀的心就再也掩盖不住,“哪里哪里,大家喜欢喝就好。不过也不是我自夸,我这水质量的确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水源产地有保证,矿物质含量有保证,我们有一级的研发团队,口感层次细腻又柔和……”
张总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刘立扬连忙让他打住,语重心长,“张总,打广告的事先停一停,咱们先说文创园的事。”
周围几个人笑成一团,张总憨厚的脸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
宿时信忽然开口:“刘部长,那不如等以后文创园建好,后期搭建饮用水工程,这活就派给张总吧。”
笑闹的一堆人瞬间安静下来。
张总眼睛微微睁大,想要保持镇定,但那变形的五官还是泄露了热切心思。
如果真如宿时信所言,这么大的工程落到自己手里,那他的企业至少可以保证三年的利润到手。
刘立扬看向宿时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宿总的意思是,就把这里作为文创园选址?”
宿时信笑了下,“其实您心里应该也有决断。”要不然也不会把他们都叫过来,而且还转了这么久。
刚才一路勘察,刘立扬一会指着某处说“应该建一个书店”,一会又说“以后举办一些二次元展览,多吸引些年轻人过来”,他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了这份意思,宿时信没必要再提反对意见。
况且创建文创园,最终拍板决策仍在刘立扬手里,他们作为企业方,最多提供辅助作用。
刘立扬脸上多了些欣赏,又问他:“那饮用水这个工程交给张总,晟远能出些什么力?”
宿时信也不跟他打官腔,利落道:“资金支持、技术应用,基础设施建设,人员体系培养,只要文创园有需要,晟远当仁不让。”
几句话出来,旁边的人纷纷变了脸色。这个项目由政府主导,企业如果能入驻进来,不止能享受各项优惠政策,还能将品牌影响力再提升一个维度。况且,刘立扬刚才也露出了口风,以后京市将重点发展“园区经济”,这么大的利润关口,没道理让其他人捷足先登,自己却止步不前。
霎时间,全都自告奋勇向刘立扬自荐,刚刚还有些冷清的场面瞬间热闹起来。
直到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这些人仍有些意犹未尽。
刘立扬顺势邀请他们吃晚饭,准备在饭桌上边吃边聊。
临上车前,张总趁着人多凑到宿时信面前,憨厚笑道:“谢谢宿总推荐,您的几句话,就让刘部长答应把饮用水工程交给我了。”
宿时信客气说道:“那还是张总的水质本来就好,而且是刘部长自己有眼光,跟我没什么关系。”
张总搓了搓手,敦实的脸上露出谦虚笑容,“哪里哪里。”
他活到这把岁数,哪能看不出刘立扬对宿时信的看重,况且文创园创建以及后续运营,绝大部分都依赖晟远的资源。他能拿到饮用水工程,绝对不单是因为他的水质优良。
李解打开车门,等待宿时信上车。
张总也跟着扶住车门,下意识说了声:“宿总您小心。”
宿时信坐进车里后,朝他点了下头,客气道:“谢谢。”
刘立扬选的是一家京市本地老牌中餐馆,一行人坐进包厢,菜没多久便上齐。
众人边吃边聊,一开始话题还在文创园上面,但喝了几杯酒后,话题就渐渐偏远。从金融经济市场到最新政策导向,最后聊到了家庭生活上面。
“嗨,真喝不下了,你是不知道,你嫂子在这方面管得是真严。”文含章面对旁人敬来的酒,用力摆手,摇头拒绝。
那敬酒的人一听这话,脸上瞬间露出不屑之色,“文老师,您怎么还怕老婆呢?嫂子这不让那不让,您真是白活这半辈子了!”
文含章是个老好人,一向没什么脾气,就算被这样说,也不见生气,只是好言好语解释:“那也不能叫怕,那叫尊重。我老婆给我生儿育女,还在我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支持我开店创业,我当然要听她的话!”
那敬酒的是个年轻二代,性格本就跳脱,喝了点酒后更是狂得没边,嫌弃道:“文老师,你这就叫没有男子气概!大男人凭什么要听一个女人的话,那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在你跟前指指点点,毛用没有。”
文含章笑了笑,不动怒,只是说:“听老婆的话会发达,等你以后结了婚就明白。”
那二代见文含章怎么劝说,如何激将都不搭茬,心里很不耐烦,索性举起杯子来了个一口闷。
“文老师,你可别代表我们所有男人。”他酒意上头,看了一圈,忽然扬声道,“宿总,你结婚了。你来说,你在家里听不听老婆话?”
这一嗓子混合着酒劲太亮了,让一众推杯换盏音陡然沉寂,在座众人都朝宿时信看了过去。
晟远集团的总裁已婚,这个消息此前从未公开过,此时被年轻二代说出来,的确足够爆炸。
有人不信,笑说了句,“周少,你可别乱说,宿总结婚我怎么没听说过,不然我肯定要备上一份大礼。”
周秦远一听有人不信,当即不干,大脑不经思考,话就抖落出来,“你每天就管你那一亩三分地,这事肯定不知道。就叶家那个,叶曲淮的妹妹,不信你问宿总,是不是跟她结的婚?”
“叶曲棠?”又有一个人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女儿前两天还和曲棠喝了下午茶,出门前我问了下,那去喝下午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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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都是单身。”
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轻视怀疑,周秦远立刻鼓了气,怒喝一声:“谁说是叶曲棠了,我说的是叶家小三,那个私生女叶蜚声!”
他话一出口,包厢里针落可闻。
周秦远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在座众人全都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宿时信忽然被指名道姓暴露隐私,迎着投过来,或好奇或看戏的眼神,将手里酒杯放下,点了点桌面,淡声笑了笑。
“周少,不知道原来你对我的婚姻状况这么清楚。”
这问话不掺杂多少怒气,清浅一问,却让其他人都如芒刺背,坐立不住。
周秦远的脑袋清醒了大半,懊恼闭上眼,恨不得扇自己十八个大嘴巴子,他的死嘴怎么就这么快。
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宿时信。
“宿总,对不起,是我胡说。”
周秦远虽然性格有缺陷,但不是没有脑子。
晟远集团一直是京市商业圈的龙头企业,以前由宿老爷子坐镇,没人能在他手上多赚半个子。五年前宿老爷子退居幕后,晟远由宿时信接手,其他人以为接班人这么年轻,没有经验,就能有可乘之机。
结果没想到,宿时信比宿老爷子的手段只强不软,层出不穷,凡是不要命的去硬碰硬,想要占点便宜,都落得个凄惨下场。
况且,周秦远和叶曲棠几个人从小上的同一个学校,宿时信在他们这群人心里,那是绝无仅有的灵魂人物。而且他们还一路被家里人教育着向宿时信看齐,高标准严要求的环境下,对这个人的畏惧只增不减。
惹到了叶曲淮,你可以哈哈一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惹到了季闻霆,你主动道歉,扇自己大嘴巴子,他还能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但惹到了宿时信,你怕是下辈子都没做人的机会。
周秦远简直不敢想,刚才那番没大没小的话传到家人耳朵里,他会怎么样。自己受罪倒还罢了,要是连累整个周家,不用宿时信动手,家里人也会把他大卸八块。
“宿总,是我说错话了。”周秦远立正挨打。
宿时信看他一眼,缓声道:“我记得婚礼没有邀请过周少,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结婚的消息。”
周秦远不敢乱答,老老实实道:“听叶曲棠说的。”
宿时信等待他的下文。
周秦远在心里抓耳挠腮,最后不得已拿出手机,登录微博,点开叶曲棠账号主页,翻出几个月前的那条消息,递给宿时信看。
手机屏幕里有三张照片,第一张是条珍珠项链,另外两张是叶曲棠带上项链的自拍照。
宿时信将那三张照片扫过一眼,就不再多看。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下方的几条评论转移过去。
下方的评论里开始是一水的夸“好美”“好漂亮”,然后有人问项链的价格,谁给送的,叶曲棠一一回答,紧接着又有人问,你的竹马哥哥为什么要送你项链?
叶曲棠还没回答,就有人抢先发了一条,“那是竹马哥哥的回门礼,竹马哥哥已经和她妹妹结婚了!”
显而易见,那人跟叶曲棠认识,知道一些内情。
叶曲棠在那人评论下,又回复了一条:
什么妹妹,一个私生女,他们迟早要离婚!
宿时信将几条评论看完,将手机还给周秦远。
周秦远战战兢兢的接过手机,还不知道要怎么承受宿时信的怒火。
但出乎意料,宿时信并未任何动怒情绪,只是说道:“以后请不要这么称呼我太太,我不喜欢。”
周秦远哪还敢再说什么话,除了夹起尾巴点头,再不敢有其他反应。
刘立扬看到这里,已然明白大半,当即做起了和事佬,哈哈大笑几声,把话题扯远。
其他人在一旁静观其变,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戏码,也就顺着刘立扬的话,把这一茬掠过。
余下的时间里,大家聊得热闹,似乎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也没人敢在宿时信面前提起已婚这个事实。
宿时信全程面色平和,偶尔在别人跟他搭话时,也会聊上几句,绝不会让话题撂到地上。
饭局刚过十点就结束,一行人吐着酒气离开包厢,等在包厢外的司机助理立刻迎上前将其一一扶住。
宿时信落在最后,李解过来准备扶他,但宿时信挥了挥手,示意不用。
李解见他身上虽有酒气,但眼神清亮,毫无醉态便作罢。
只不过往外走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奇怪,宿总没有喝醉,可行走的速度远远不及平时,每走一步都像是要缓很久才可以继续下一步。
他有心想问,但看见宿时信的沉默背影,还是选择沉默。
他慢悠悠在后面跟着,偶然顺着前方视线抬头看去。
天上明月高悬,洒落一地清辉,他这才想起,快到中秋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