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生与死的天平
    一周后,一个很普通的周五傍晚,我发现了两件事——关于李胜武为什么讨厌我,关于我的积攒下来的钱为什么只有两千多点。

    日暮时分的天呈现出绚烂的粉橙色,如诗如画。

    我草草吃过晚饭,不打算那么早回教室。

    自上周一后,我和朝阳的关系有所缓和。

    准确地说,是我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地热情。

    虽然相信他对我没有恶意,这种热情却仍然困扰我。

    蝙蝠怕光,冰块怕火,我怕朝阳。

    他消耗不完的热情就像刺激蝙蝠的强光,炙烤冰块的火苗,让我消亡。

    我对他的不喜欢,在剥去“图谋”这一层虚无的外壳后,仍然存在。

    曾经我以为是朝阳太聒噪,又认为他是以我为乐地逗弄我,所以我不喜欢他。

    可现在,我承认热情活力热心肠是他的本性,也相信他没有坏心思,所有的外壳剥去,我发现我还是不喜欢他。

    这种不喜欢,与其说是出自本能,更像是出自我的骨骼、血液、经脉。

    就好像,就好像只要我喜欢他,哪怕只是友善的出自礼貌的喜欢,我都会疼到落泪,痛到晕厥。

    我的骨头、血液、经脉,从上到下的每一寸,都在抗拒他。

    太奇怪了。

    我不相信没有缘由的喜欢,我同样不相信没有缘由的讨厌。

    我十分迷茫,这种讨厌我根本无法控制,但我也不想让这种讨厌伤人。于是只能尽量远离朝阳,避开他可以避开的好意,不主动找他,减少相处时间。

    一周多下来,我找到了平衡——既不扫朝阳的兴又不让自己抗拒。

    对于朝阳每天都给我的早餐,如果那天我没吃,就会收下,如果我吃了,就拒绝。当然,因为他这个举动,我已经养成了每天都吃早饭的习惯,就是有点费钱——每天一个馒头一块钱,一个月也要三十块。

    对于朝阳的问题,我偶尔也会回答一些,不想回答的就用笑来打哈哈,结果朝阳这个死脑筋还特别高兴地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了那么高兴。

    大部分时候,我都尽量减少和他相处的时间。就比如现在,每周二周四他会不吃晚饭和赵梓旭去打球,其他时候,他都会早早吃了回到教室,不是给我酸奶就是给我苹果,并能一直找话题和我聊到上课铃打响。

    我避无可避,吃完晚饭后就在学校乱逛当散步,直到即将上课打铃。

    我从大食堂出去,绕过右前方的小卖部,往后走去。后面是一片树林,连着排球场,平常很少有人会来这儿,我大致扫了两眼,这一块儿一定是小情侣们私会的好地方——监控不太全面,树丛遮挡多,较为偏僻。

    我好喜欢森林氛围,那种浓郁的绿色是将我包裹的氧气,但踏足这里,我却生出了一股想要逃离的沉重与迫切。

    事实证明,跟着感觉走不是一句空话。我后来回想时常叩问自己,如果我没有再往前走,没有在听到声音后绕过拐角,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我往前走了几步,灌木丛和香樟树互相陪伴,中间还夹杂着几株桂花树,再过段时间,桂花应该就开了吧,我分神想,没注意自己已经走到拐角处。

    “别......别打了......”

    □□的碰撞声,闷哼声,啜泣声,交杂传来。

    我顿住脚步,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拐角正在发生打斗。

    要过去吗?

    一秒钟后,我深呼吸,走出拐角,并在内心期望自己的出现可以让斗殴的人们停手。后来回想,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勇气,我又是哪里来的天真的幻想。

    人生中总有某一刻,所有的行为感受都说不清道不明。有的时刻叫怦然心动,有的时刻叫冲冠一怒,这一刻,我愿称之为发神经。

    我走出拐角,看清形势时,瞳孔一缩。

    吊儿郎当的男男女女把中间的人围成一圈,时不时来上一脚,嬉笑嘲讽漫开,中间那人抓着地上一把草,苟延残喘地呻.吟着。

    那是李胜武。

    有些黑的皮肤,偏油蜷曲的头发,挤压的五官,此刻他微抬头,死死地盯着我。

    我心一跳,正要让他们别打了。

    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李胜武大喘气说:“温笙晖来了,你们不是也讨厌她吗?为什么不打她?”

    嗯?

    我眼睛都瞪大了,无语到笑了一下。兄弟,你有什么毛病吗?我走出来,想救你,结果你拉我下水让他们来打我?

    你这人咋这么坏。

    这下好了,那几个人本来注意力全在李胜武身上,现在一个个全像猫看到老鼠似的朝我扫来。

    我背脊一凉,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身就想跑。

    我还是太高估自己这两条打颤的腿,下一秒背部被一块石头击中,我踉跄两步,就被那几个人追上。

    我们学校不是重点高中,没有群英荟萃,就是一个还说的过去的普通高中,却也成了某些家里有点小钱的顽劣学生走后门的收容所。

    班级是按成绩分的,我们班是高二的“重点班”,不知道那群“混混”都分布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班有没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下一秒马尾就被抓住,头皮都要被拎起来,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嘶了一声,接着一个巴掌就给我打得找不着北,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

    “高一交了一年钱给你交飘了?还敢跑?”为首一个男的说话流里流气,就这么拽着我,像拽着一条狗往李胜武那边走。

    他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穿着一双黄色球鞋,长裤的裤脚挽起,露出脚脖子,靠近鞋跟的地方有一块茧,很瘦,那块皮肤是褐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澡没洗干净泥垢结块了。

    我忍不住蹙了下鼻子,我讨厌脏脏臭臭的人。

    当然,哪怕他们不是脏脏臭臭的,我也会讨厌的。

    这样随意欺负别人,算什么东西?

    “怎么,装不认识啊?”那几个人见我一直低着头,嗤笑着来捏我下巴,手劲真大,我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我被迫抬头,看清了为首的女生的脸,皮肤比较黄,也很瘦,一头长发里藏了好几根麻花辫,别着好几个彩色的发卡,好非主流,五官比较普通,嘴唇很厚,应该很费润唇膏。

    “不说话?”对方习以为常,依然捏着我的下巴,“还是跟高一一个死样。”

    “这学期才刚开学,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就自己找上来了。”女生笑起来,露出肉色的牙龈,我没忍住闭上了眼,同时屏住了呼吸,她嘴有点臭,我有点厌丑,虽然我自己也丑。

    “带钱了吗?”旁边的男生要比女生直接得多。

    “她都敢逃,肯定没带。”女生松开我的下巴,狠狠踹了一脚我的肚子,我哐当就摔倒在地,太瘦的坏处就此显现,我的每一处骨头都错位般开始疼。

    “诶,温笙晖。”为首的女生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脸,“下周一,还是这个时间,来交钱,听到了吗?”

    我要是说没听到她会不会气死啊。不过我是没这个胆子说的,因为那个男生接着说:“要是不来,你就跟你旁边的人一个下场。”

    我觉得有点好笑,如果我不来,再也不经过这里,难道他们还能去教室抓我?不过惹谁都别惹精神小伙这话我还是知道的,就怕他们一个脑抽发神经,我余光看到李胜武手指甲里都是脏脏的淤泥,手背的骨节上冒着血丝,打了一个激灵。

    “多少钱?”

    那几个人或许是有些惊讶,以为我是想问他们有没有涨价,一点儿也没发现我失忆这件事。

    “一星期一百。”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几个人又踹了李胜武几脚,那个男的捏住他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的头拎起来,说:“既然你选择不给钱,那就活该被打。”

    说完,又非常顺手地打了李胜武一巴掌。

    我扭过头,身上每块骨头都在痛,万一像刚刚那样再惹火上身,我今天可就真得交代在这儿了。

    一星期一百,一个月四百,一年上学九个月左右,难怪我存不下钱,原来初中存下来的钱都在高一这年交了“保护费”。

    真是窝囊。

    但也确实符合我。

    为了避免挨打,我肯定会选择交钱,也知道如果和老师说,就算他们真的被老师处罚,也必然会找机会狗急跳墙般找上我疯打一顿。

    我害怕。我没权没势没家长,没有任何倚靠,放到小说里,就是死了也不足惜的炮灰。温家夫妇给我提供现在的条件,如果我惹出麻烦,很难说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供养我到大学。

    更何况,我也不喜欢麻烦任何人。

    如果能用钱解决,那就没必要再横生枝节。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我坐在地上,揉着肚子,叹了口气问李胜武:“李胜武,他们为什么打你?”

    李胜武那双绿豆眼瞪成黄豆,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觉得我莫名其妙,还带着惯有的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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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一朝来到平行世界,还失忆了,我能知道什么?

    不过我只敢在心里想,撇了撇嘴没说出来,说出来他估计觉得我是神经病。虽然很有可能早就觉得了。

    李胜武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冷笑一声,回答我问题让他恶心,但他还是回答了。

    “他们不就喜欢捉弄你这种没钱没势的好学生吗?”李胜武语气讽刺,还格外加重了“好”这个字,好像夸我一句就能要他命。

    再说了,什么叫我这种?刚刚趴在地上的难道是我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刚刚被打的不是你吗?”我气不过,又问,“你什么不告诉老师?”

    “告诉老师?”李胜武嗤笑,“你知道他们那群人里,有人的爸妈给学校捐了一栋楼吗?”

    “告老师有什么用?”

    很多时候告老师确实很难解决实质性问题。但是......

    不对啊。照李胜武这么说,我和他明显是同一类人啊,他为什么还会讨厌我?

    不到一秒我就知道答案了。我看到他盯着我,眼神语气都充满厌恶和瞧不起:“你竟然选择给他们钱,你真没骨气,真贱。”

    ?

    明哲保身也有错吗?

    莫名其妙。

    我也站起来,想到他对我的作业本做的事,怒气增加勇气,呛了他一句。

    “那就祝你身体健康。”

    说完我就走了,没再分给他一个眼神。

    原来人的厌恶也可以这么简单,哪怕相同处境,却也见不得别人选择另一条路。

    我走到食堂外的洗手池,这个点临近上课,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

    我拧开水龙头,冲了把脸。

    被打的那边脸还是热热的,不知道有没有留下手掌印,不过我脸上肉少,应该不会很明显吧。

    我不知道想要躲避什么,走进教室发现座位旁边空着时下意识松了口气。

    我飞快地穿上外套,拉上拉链,下巴往衣服里缩,挡住半张脸。

    朝阳回来,看到我穿着外套也没意外,教室空调开得冷,大家都会带外套穿。

    “温笙晖,周末要不要去书店?”自从朝阳发现我爱看书后,就很少约我出去玩,而是问我要不要去书店逛逛。

    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家里那些书都是温家夫妇留下的,我哪有钱买书。

    “不去。”

    “那你这个周末还是在家看书写作业吗?”

    “可能吧。”我不欲多说,嘴巴一动就会牵扯到脸颊,疼。

    “那你要是出去玩,记得叫我哦。”朝阳还在盛情邀请,“我周六晚上约了赵梓旭打篮球,就在中央公园,其他时候我都有空。”

    “你要是想看,也可以来啊!”

    我才不去。

    “朝阳,我要写作业了。”我垂着头捏着笔,冷冷地说了句。

    “好吧,那你先写。”余光看到朝阳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幼稚。

    晚上我依然飞快收拾好东西避开朝阳回家,现在他已经不会追上来,但如果我收拾得慢了,他还是会挨上来。

    回到家,我在镜子中仔细看了看脸,因为皮肤白,哪怕只有薄薄一层皮,巴掌印也很明显。

    哎,等下周上学前,应该就好了。

    人生无常啊,我又不禁想,如果没有迈过那个拐角,今天是不是就不会遭此飞来横祸。不仅挨了打,钱包还得因为他们再缩缩水。

    我烦自己的多管闲事,却也知道,如果再来一遍,不论躺在地上的是谁,我还会迈过那个拐角。正是知道自己这种性格,我心里更气了,一股子气根本发不出去,心情不可抑制地低落下来。

    我甚至开始反思,活下去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先是作业本被毁,再是被打,同时还要接受着周围疏离的厌恶的目光。

    怎么想都十分窒息。

    我讨厌这种目光,也讨厌紧着钱让自己活下去的日子。

    可我又不只遇到了这些。

    我还遇到了温柔的朝阳父母,遇到了给我提供线索的短发女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顾舒怡,还有虽然烦人幼稚但也对我热情的朝阳。

    生与死的天平摆在我面前,上面放着各色筹码,维持着平衡。

    我想到了那个苹果,我还没坚持到考试,我还没吃到苹果。

    生的天平上多出一个红色的苹果筹码,稍稍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