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同谋
    太阳要落山了,他坐在墙边,目光空洞呆望着前方,身上衣发凌乱与一旁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有人走近,蹲在他面前,轻轻理开他眼前碍事的碎发,“跟我回去。”

    他抬眸看向来人,又别过脸。

    乞丐颠着破碗靠过来讨要,明月摸出几枚铜钱将之打发。

    不想周围更多的乞丐过来,簇拥着将她围住,她不得不起身退出几步,将半贯钱都散了出去。

    那些人仍不满足,依旧围着她,她只得举手投降,“今日所带银钱不多,改天,改天。”

    但那些人似乎都没有听见,依旧如恶狼盯食一般从四面八方盯着她,仿佛已经认定了她怀中必有财物,甚至要将她从上到下扒一层皮才能罢休。

    一直侧目旁观的风途忽然起身,将那些乞丐蛮横推开,像一只小老虎似地呲着牙,吼退了他们,拉着明月就跑。

    直到出了福泽街,才放开手,又要回到那地方去。

    “跟我回家。”明月拉住他,“我不明白你为何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你来找我,自是信任我。你若是因为我将你交给叔文而恼我,大可向我声讨。若为了昨夜的事则不必,你本就知道我二人是夫妻,倒是该我怨你偷听。”

    风途挣开了她的手,直看着她似是有万般委屈,红红的眼眶盛满清波。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结结巴巴像是刚学会说话,“你和……他,我、我……呢?”

    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明月竟有些不合时宜的高兴,“你愿意说话了?”她伸手轻轻为他擦掉眼泪,“你会遇到与你两心相悦之人,不过不是我,我已经有他了。”

    他垂下头,任由眼泪吧嗒嗒往下掉。

    “风途。”明月微弯下腰,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你是自己跟着我回去,还是被我打晕了抗回去?”

    太阳已经落下山,明月才发现自己饿得厉害,半道上想着找个馆子吃口饭。

    店小二看着风途的样子,面带难色,“客官,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呢,您要不先带这位去临街的浴堂?”

    明月尴尬笑笑,退了出来,回头看着身侧人,小声抱怨:“瞧你,要害我落下胃疾了。”

    这话一说,她当真感觉胃中难受,蹲下身子张了张嘴,想涌出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

    风途焦急地拉着她,见她在干呕,惊讶道:“你,你怀……”

    “别瞎说。”

    腹中空乏了一天,又四处奔波,胃里难受得厉害。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小摊子不撵人,明月赶紧坐下来要了两碗羊肉片儿汤。

    摊主看上去四十来岁,为人很是豪气,非但没嫌弃二人,甚至自己也端了碗来吃。

    看着风途破落的样子,摊主也不免好奇,“这位小兄弟怎么了?这副模样。”

    “他不小心摔到沟里了。”

    “我看两位筋骨壮实,练家子吧。”

    明月点点头。

    摊主又道:“我儿子和两位差不多大,打小就羡慕身上有功夫的,小时候还说想行侠仗义。后来有个班房的老主顾看他腿脚好,问他愿不愿意去当捕快。我儿一想,那也能为民伸冤呐。结果这每天回来又丧着脸跟我说,那里和他想的不一样,害。”

    “年轻人确实……天真一些。”

    摊主摆摆手,“他是让她娘惯傻了。这不,我那婆娘一到他回来,撂下活就回去了,留我一人收拾摊子。”

    话里话外虽是抱怨,但见他模样,却是带笑的。

    两人闲闲聊着,一旁风途只顾埋头吃饭,饿死鬼似的。

    走前,明月要拿钱给他,摊主收拾着锅灶,随口应道:“不用,本就要收摊,请二位一块随便吃口罢了。”

    他再回过身时,两位客人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些碎银。他不由得感叹,人和人还是不一样。

    回到家,明月搬来木桶想让风途个澡,可他就是不肯。

    “至少洗个脸。”

    他还是摇头。

    见明月舀起一瓢水往自己头上浇去,他又惊慌喊道:“不要!”伸手便拦。

    明月甩了甩发上的水,“什么事也没有。我们还一起下过水呢,记得吗?你不是还说,你水性比我好吗?”

    风途看着她,迟疑地摇了摇头,似乎记不起来。

    “你不记得?”明月忽然不明白了,“那你还记得我吗?”

    他又连忙点头。

    “端午的时候我们去了相内府,记得吗?”

    摇头。

    “那你腕上那道疤是我伤的,这记得吗?”

    点头。

    难道他只记仇?算了,想的头疼。她拿来一块面巾,打湿了水递给他,“好歹擦擦身子。”

    风途躲远,不肯接。

    “你臭着吧。”她放弃了。

    这下她是彻底被他绊住了,出门不敢走的太远,怕他又乱跑,还得给他煎药熬粥,明月突然有些讨厌小孩子了。

    这两日睡不踏实,天还未大亮她就已经醒来,看着窗外天光熹微,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爬起床拿刀与影子对练。

    她愈发专注,出招也愈发肆意。刀风卷起门上的布帘,忽然眼前的幻影变了成风途的模样,惊得她连忙收手,险些闪了自己。

    风途也赶忙向后撤,躲回屋中,“你就这么想我死?”

    “你好了?”明月欣喜若狂。

    “什么好不好的,我怎在你家?”风途伸了伸腰,感觉浑身酸疼。

    明月已经跑去舀了瓢水,回来就要往他身上泼。

    “你做什么?”他慌慌跑开。

    还是在怕吗?明月没有泼下去,又催促道:“快去洗澡。”

    “那我洗就是了,何必这般对我。”风途答应着,感觉到自己身上确实有些难受,“能先借些银钱使吗?还有衣裳。”

    午饭前,风途回来了,还带回来只烧鹅,“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看见就馋得不行。”

    明月没有接话。

    “你闻闻,香不香?”风途走到她面前,却撩起开胸口的衣襟,“我洗的可干净了。”

    “知道了。”明月拿过烧鹅,走向厨房。

    看得出来,她似乎有些不高兴,风途跟来伸手要接,“还是我来吧。”

    明月让到一边,依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弄。

    风途利索地剔骨剥肉,先切了几小片放到碟中推给她,“你先吃。”

    明月也就随意地边吃着边和他聊了起来,“昨儿我丈夫来,说你受了刺激。”

    “他当自己是御医?听他瞎说。”风途低头继续忙活着。

    “能告诉我吗?”

    “不能。”转过身,他从一旁找来个大些的盘子。

    “是因为我?”

    “不是。”风途轻轻摇了摇头,“我卸了韦堤一颗……小玩意儿。”他将切好的烧鹅齐齐码到盘中,又开始准备做饭。

    “咳,咳咳……”明月被他的话呛着,忍不住咳嗽起来。

    “本来放过他了,他偏要来找事,不过他留着那东西八成也没什么用。”

    明月觉得自己想冷静一下,离开了此处。

    不一会儿,她又拿了杯水回来,“喝了它。”

    风途倒也听话,放下手中的刀,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才问:“这是什么?”

    “无色无味的毒药。”

    “哦。”风途不喜不怒,将盘子交给她,“你先出去吧,别在这碍事。”

    饭好了,明月却不吃,直直盯着他看。

    “不好吃?我可曾混到一家很有名的馆子里做过三个月学徒。”风途尝了一口,很满意,“甚好。你知道吗?那些大厨会偷偷在手中藏料,趁人不备放进去,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他到底加了什么,下了多少。”

    明月看着他的举动,没有接茬,问:“你知道这几日发生什么吗?”

    “我不是一直在睡觉吗?也不知这次睡了多久,感觉精神好足,三天不闭眼都行。”

    明月幽幽说道:“我让我丈夫把你扒光了。”

    “什么?”风途一惊,手中的筷子掉到了桌上,“你们,你们夫妻二人,真的玩这么花?”

    明月刚一点头,就见风途脸上肉眼可见的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脖根。

    “你们真的,太过分了!”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瞠目愠视着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难怪你今日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我是喜欢你,可你也不能这样!”

    眼见他如此生气,明月才有几分相信,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忙解释道:“吓唬你的,他只是看你身上有没有伤,别的我们什么都没做,而且我当时在屋外。”

    “那,身下呢?”

    明月忙低头扒饭。

    见她如此,风途生气地站了起来,喝道:“明月!”

    若论委屈也是叔文委屈,你又有什么不满?明月想着,瞥了他一眼,“这不是担心你。”

    担心我?风途又觉得自己生不起气了,别扭半天才坐下,一个劲往自己嘴里塞饭,目光还不忘幽怨地斜睨着她。

    午后明月在屋里闲闲休息着,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风途去清洗自己用过的铺盖和衣裳,一开门,撞见个正要敲门的姑娘。

    姑娘问他:“您是?”

    风途一把关上了身后的门,“你是林姑娘吧,常听明月提起你。”

    林妙心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又被对方抢了先。

    “你来做什么?”

    “明……家兄让我来帮忙照顾一位病人,您——”

    不等说完,对方打断了她,“哦,就是我,我已经痊愈了,你请回吧。”

    “可是——”

    “嘘——”风途将食指压到唇上,小声道:“我们在密谋一件掉脑袋的事儿,你再在这儿捣乱,恐怕先掉脑袋的,就是你和你那位好哥哥了。”

    说着,他摸出半吊钱向林妙心身后不远的马夫抛过去,“麻烦把这位姑娘原路送回。”

    “明……唔……”

    风途捂住她的嘴,不由分说直接扛到了马车里。

    屋内,明月正在床上惬意小憩,忽感到有人靠近。

    睁开眼,见风途蹲在床前,拿着朵黄色小野花插在头上,趴到床边炫耀似的,“好看吗?”

    “嗯。”

    “我要回去了。”

    “这么快?”明月伸手拿下他头上的小花,娇小一朵,可怜又可爱。

    花瓣轻轻扫过脸颊,最后落在他唇上,他轻咬着花瓣,一片,又一片,直到全被他撕下,吃到口中,“我休息的太久了。”

    “你后悔吗?”

    最后,连花芯都被吃进嘴里,被嚼碎,口中淌满花朵汁液辛香的味道。

    喉间滑动,辛香也被他吞了下去,“经常。”他歪着头,靠在手臂上,笑得像个乖巧的孩子。

    明月扬手将枝干丢到地上,“把衣服脱了。”

    “啊?”

    “我说,把衣服脱了。”她坐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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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不可抗。

    风途目光闪动,缓缓站起身,“好,主子的命令,奴都要照着去做……”

    他一边脱,一边念叨着,“奴的命是主子给的,奴的一切都是主子的……”

    这是要干嘛?明月不动声色静静看着他表演。

    许是从小被调教的缘故,他虽只有十七,臂膀却早已如完全成熟的男子般坚实有力。而身上的淤青正在渐渐散去,只是目及之处布着的旧痕仍令人恻隐。

    风途还在装模做样地玩闹,他爬上床,将明月压在身下,“奴应该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主子带来欢愉……”

    他佯装亲吻着明月颈侧,带去一阵酥痒,一手缓缓解开她的衣带。

    直到外裳被打开,他终于停下,“你不会真的想要吧?”

    “不是。只是觉得你眉眼间有两分像他,我有些怀念,如今……”他已失去了那份蓬勃的朝气。

    “原来是这样。”风途失落地看向一旁,“我知道,自那之后他身体出了些问题。”

    明月眉头紧皱,伸手一把将他揽到近前,两人鼻尖似有若无地轻触,气息打起了架。

    “你为什么会知道?”

    在风途看不见的地方,原本抵在他腹部的短匕转而直指在他颈后。

    “伤害你的人,最知道你有多疼。”

    “所以呢,那又如何?”

    “如何?”风途轻理着她的鬓发,呼吸微微颤抖,像是下了决心,“你要了我吧,只要你答应我不再找别的男人,只留我一人做你的外室,以后让我来满足你,好吗?”

    二人如同两块将要化在一起的蜜糖,仿佛某人一声令下,他们瞬间就能融成一滩糖水。

    “不好。”

    明月真想一刀劈开他脑袋,看看他里面到底都装了什么。

    可平心而论,他这般诱惑,也实在令人难耐。如此,明月更讨厌他了。

    见对方拒绝的飞快,风途本就涨红的脸更红了,竟有些委屈,“我知道你已成家,我只是希望你在此之外不要再找别的男人,这都不可以吗?”

    别的男人?明月纳闷,“你是心中有愧,想以身相偿?”

    “你——不是!”他忽然起身,险些撞上短匕尖锋,还好明月收手快,才没给他弄死。

    看着明月凌厉的目光,风途懊丧地垂着头,“不完全是。你知道,我本就喜欢你。”

    他颈窝处的那小颗朱砂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令明月移不开眼,“可是好没道理,你喜欢我,便要与我做这等事?何况我不喜欢你。”

    风途哑然,退下了床,“我也没说非要……你不该对我有片刻的好。”

    有吗?明月并不觉得自己对他好。

    等风途重新穿好衣裳回过头,见明月正把玩着匕首在发呆。

    “你又饿了吗?”他双手撑在床上,微微仰头,将脆弱的咽喉暴露到明月面前,“刚洗的,很新鲜。”

    “啊……这个……”明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匕首,拒绝道:“我没有嗜血的爱好。”

    “可那日你分明感觉很好。”风途望着她的双目,轻轻从她手中拿走匕首,将锋刃抵在颈侧,“你恨我是应该的。所以,惩罚我吧,不要有负担。”

    如此,你也能少厌恶我一些。

    刀锋划开了他的皮肤,风途轻舔掉指尖的血液,微笑着将明月揽到伤口。

    “不要拒绝,我们不过是……相互合作的同谋。”

    痛苦和愉悦在他体内交织。

    等屋里真正安静下来,明月苦恼着不得安睡。她感到自己也快被这些疯魔之人同化了。

    不过说来,一具坚实而有活力的身体,怎会不让人心有所动?

    她想起十六岁时的叔文,拉着她跑到柴院。二人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为了比拼谁劈的柴又快又多。

    这事本该由那位外门弟子所做,那名弟子受宠若惊,又拦不住二人,只得乖巧而局促的立在一旁。

    直到太阳下山,二人方才停下。

    “小师叔,我赢了!”叔文骄傲说到。

    “是,你赢了。”

    得到肯定,叔文又笑看向那名弟子,“你怎么还不去用晚膳。”

    “这……”弟子指着两堆柴火欲言又止。

    “紧张什么,我们做了你六天的功,这六日你去认真听学就是了,走吧。”

    男孩走进房间关上门。床上看书的人并未抬头,只是随口唤了一声:“昭儿。”

    “你还是该叫我一声师哥。”龙昭儿走到床边,将布卷摊在小桌上,其中整齐插放着数根细长的银针。

    “岐大夫都不计较,你倒计较起来了。”叔文放下手中书,笑盈盈看向他,满足了他的心愿,“龙师哥。”

    “你在她那里留宿?师傅不让你与她同寝你又不听,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叔文已褪去衣物,平平躺在那,“等你长大后成了亲,就知道了。”

    龙昭儿不屑道:“她那么大年纪竟还这么不懂事,女人若都这样,我宁可一辈子不成亲。”

    叔文当即抗议,“怎么就‘那么大年纪’了,她还小我一岁呢。”

    龙昭儿轻哼一声,慢慢捻动着银针,“还是你没告诉她?”

    “嘶——”叔文做了个吃痛的表情,但龙昭儿并未理会他,他便也觉得无趣了,呆看着房梁惆怅。

    其实他怎么会不知道,明月一直避重就轻哄着自己。

    “放松!”龙昭儿提醒到。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