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饴糖
    第二日晌午,楚流景一行人自南柳出发,乘车向西南方向而去。

    为免引人注目,此行燕回并未带其他手下,仅留了一人驾车驭马,以便在她离开时护卫其余二人。

    南柳至沅榆约有八百里,其间多山间小道,马车到底不比骑马轻便,一众人日夜兼程赶路,直至六日后方才行至沅榆。

    沅榆地处群山之间,城内民居亦是依山而建,不少寺庙楼阁耸立于山崖边沿,崖下便是奔涌而过的六出江,一眼望去山水一体,天人合一,与南柳的明山秀水截然不同,颇为壮阔宏伟。

    不算宽阔的车内,裹着披风的女子斜倚于软榻旁,正微闭着双目让身旁人为她施针。

    她外裳略略褪下,露出后颈肌肤,眉目低垂,习以为常地任金针刺入体内,没有半分隐忍模样。

    连日来的奔波让本就体弱的人早有些吃不消,孱弱的面容流露出几分苍白羸惫,额前青丝也微微散乱,似青瓷盏上的冰纹,玲珑剔透,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待施过针,楚流景睁开眼,拢上身前外裳,温声道:“有劳秦姑娘。”

    秦知白收好金针,抬眸看她,“杏花村之事尚不明确,为防意外,我想你留在沅榆城中。”

    楚流景轻咳几声,待平了气,弯了唇角笑起来,“我知晓,秦姑娘不必担心,我会在城中等你回来。”

    行驶的马车放缓了速度,方近城门,一声喝问声便打断了二人谈话。

    “你们是哪儿来的?”

    “我们自南柳而来,要入城内探亲。”

    车外响起交谈声,楚流景与秦知白对视一眼,略掀起车帷朝外看去,便见到了几名穿着布衣的佩刀男子。

    寻常城郡守兵皆着甲胄,且所佩刀兵有统一制式,归属当地世家管治。而眼前几人不仅未穿甲胄,所持兵刃也并非常见的横刀,而更像苗疆之地擅用的苗刀。

    查过几人官验后,马车被放行,驶过城门外放下的吊桥,缓缓进入城中。

    燕回纵马靠近车旁,朝车内二人道:“如今天色已不早,我们今日在城中休息一日,明日再去杏花村。”

    楚流景明了颔首,而后问道:“此地当归属乾南江家管辖吧?”

    似已明白她言下之意,燕回道:“沅榆西邻苗疆三山十八寨,北靠蜀中虞家,再加上附近群山环绕,山匪肆虐,江家对此处向来疏于管治。城中百姓受匪患之困已久,可世家却按兵不出,反而巧立名目加收捐税,因此此地百姓对世家之人多有敌意,为抵御山匪早已自成一派,城中监察司亦已名存实亡。”

    楚流景恍然,看着马车外熙来攘往的人潮,又道:“可沅榆地势易守难攻,江家便不怕城内百姓反了,日后难以收复吗?”

    燕回握着马缰纵马缓行,目视向前方街市,淡淡道:“自青云之盟后,世家势力大减,江家于二十八世家中也不过平平之辈,早已是自顾不暇,又如何顾得上这边角之地?”

    楚流景若有所思,看向骑在马上的女子,笑道:“还不知燕司事是如何入的监察司?”

    “我出身低微,无父无母,幼时为慧心庵静悟师太收留,后经武考方才入监察司当差。”

    以往监察司司事多由世家旁系举荐而出,近年来寒门子弟有入仕之途后,方才多了武考一道。

    闻言,楚流景笑赞:“燕司事如此年纪便当上了监察司总司事,想来武功定然不凡,听阿姐说你与她年少时曾一道习武,莫非燕司事与阿姐武艺相当?”

    静默少顷,燕回低敛了视线,话语声仍旧平静无波。

    “楚楼主名列天榜之上,我武艺低微,自是远不能及。”

    话落,马车停在了一处客栈外。燕回着手下停好车马,同几人一道进客栈内订了客房。

    眼下正是晡时,客栈大堂中坐了几桌住客用餐。

    沅榆是自乾南往西入蜀的必经之地,有许多行商途径此处都会停下来休整一日,故而城中有不少商旅汇聚于此,各家分享着附近几地的经商见闻,以避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也算互惠互利。

    几杯酒下肚,便有常年走商的老把势当先开了口:“听闻南边杏花村两月前遭了疫病,村中人几乎都死绝了,如今荒无人烟,若有去南边的近日可得避着些走。”

    听得前辈出言,一名年纪轻些的行商忙问:“西南如何?我正要去蜀中卖些海货,走西南官道应当安全吧?”

    旁桌人当即摆了摆手,“欸,西南也走不了,西南官道最近有山匪劫掠过往商队,我方才路过监察司还听见有几户人家的女儿被山匪劫走了,正求监察司的大人出兵帮他们救女呢。大伙要走的话还是绕东汜往北走吧,起码三山十八寨都是苗人,没有匪患胆敢作乱。”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便又开始聊起了近日的货价。

    燕回若有所思地抬了头,着客栈跑堂将她们的吃食送至房中,随即边上二楼边道:“沅榆近山,周遭山匪颇多,常有匪盗入城抢掠,来时我便察觉有条尾巴跟在我们身后。为防变故,明日我与秦姑娘前去杏花村,阿七便留下来护卫楚公子,临走前我会令城内监察司暗中留意,楚公子这两日便不要外出了,有什么事与阿七说即可。”

    阿七便是她自南柳带来的部下,性情虽沉默寡言了些,做事却十分细致沉稳。

    楚流景点了点头,“我明白,燕司事放心便是。”

    安排妥当后,几人在房中用了晚餐。待到入夜,燕回令手下回房歇息,自己拿着刀在房门外守夜。

    楚流景与她打过招呼,关上房门,转过身有些歉然地看向坐在桌旁的女子。

    “我知秦姑娘好洁,应当不喜与人同住一处,只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些日子只能委屈姑娘了。”

    秦知白容颜微垂,神色瞧不出喜怒,“习武之人几日不眠亦无大碍,楚姑娘好好歇息便是。”

    楚流景眨了眨眼,“原来秦姑娘会武?”

    药王谷医术虽天下无双,但因谷中门人避世不出,除却青冥楼外少有人与其来往,因此无人知晓药王谷武学究竟是何境界。

    秦知白并未回答,只站起了身,“我已令客栈中人熬了药,稍后他们会将药送来,楚姑娘用过药后便早些歇下罢。”

    知晓她没有要答的意思,楚流景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待秦知白推门离开,她正准备将身后披风解下,却听得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叮叮”声,随即便是一连串高声吆喝。

    她怔了少顷,微微笑起来。

    “兑糖客?倒是许久不曾见了。”

    兑糖客是乾南乡里的一类小贩,时常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用担子里的饴糖与村民换些不用的旧鞋,所过之处皆有铁锤敲击的叮叮声,很受各地孩童喜爱。

    过不久,房门被敲响,楚流景打开门,便见到端着托盘的小二站在门外。

    “公子,您的药熬好了。”

    她接过托盘,方要道谢,垂眸却见到药碗旁还放着一只浅碟,碟中盛着几块形状不一的糖食,正散发着甜香气,分明正是饴糖。

    似是瞧出了她心中讶异,小二笑道:“这糖是您夫人着小人去买的,想来尊夫人觉得药汤太苦了,因此才特意买了糖来助您服药。公子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叫人艳羡。”

    望了一会儿碟中饴糖,楚流景浅笑着抬起头。

    “多谢。”

    *

    翌日一早,燕回同几人说了一声,便当先去了城中监察司,以叮嘱当地监察司留意山匪动向。

    杏花村虽距沅榆不远,但来回也需要两日时日,因此秦知白在临走前又为楚流景施了一回针。

    施过针后,楚流景徐徐穿好外裳,看着眼前姿容清绝的女子,温声问道:“敢问秦姑娘,不知我的病症日后会否好转?”

    秦知白动作略停,抬首看向她,“你经脉阻塞,气血有亏,心脉衰近于绝,每日以金针通脉至多也只能续命三年,师尊尚无回天之法,我亦不敢妄言。”

    “果然如此。”楚流景轻叹一声,而后笑道,“我曾与姑娘说过,无论我生死,三年后都会还姑娘自由,如今看来,此诺或许不必再等三年。有朝一日,倘若我性命垂危,还望姑娘不必勉强相救,便只当从未医治过我罢。”

    听她此言,秦知白未置可否,只收好金针站起了身。

    “世无难治之疾,如今便下决断还为之尚早,楚姑娘眼下只需安心调养,其余之事,当由医者思虑。”

    楚流景笑了笑,顺从地应声,“秦姑娘说得是。”

    谈话已尽,素淡的身影转身朝外而去,腰间绣着青莲纹样的香囊因行止动作微微摆动,散发出淡淡的兰草香。

    楚流景看着行至门边的身影,忽而唤道:“秦姑娘。”

    前行的身影略停。

    安静片刻,楚流景眼尾微弯,柔声道:“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秦知白并未言语,回眸向她略一颔首,随即戴上帷帽,推门离开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