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杏花
    朝阳初升,沅榆城中人声尚微,两匹骏马奔驰着出了城门,马蹄碾碎一地晨霜,南下直往杏花村而去。

    为避人耳目,燕回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入村。

    山林小道向来陡峭难行,起初她还担心身旁人若不擅驾马恐有些危险,然而行出不远,她便发觉这位传闻中的秦家小姐不仅医术了得,且骑术精湛,长途跋涉亦不见疲态,想来应当也是习武之人,于是总算放下了心。

    约三个时辰后,蜿蜒的山路终于到了尽头,不远处山头上俨然已能见着几户人家,层层叠叠的杏花树漫山开放,粉嫩花瓣缀满枝头,与田间芸苔两相映衬,恍若人间仙境。

    二人将马停于山脚杏花树下,沿田间小路往山上而去。

    连日纵马赶路令手腕处旧疾又有些隐隐作痛,燕回方换了只手握刀,便听身旁人问:“燕司事手有旧伤?”

    未曾想到她会主动出言询问,燕回不免有些讶异,而后略一颔首。

    “六年前追查一宗灭门案时一时不察遭人埋伏折了手,后来虽得尊师沈谷主重新接上,但终究落了些病根,不过这些年倒也习惯了。”

    以帷帽掩面的女子似看向了她,“临溪灭门案?”

    燕回点了点头,“不错,当时中州有一乐师,名为柳鸣岐,此人擅用毒蛊,且好以人皮蒙鼓奏乐,为满足自身恶欲,施蛊虫杀了临溪方家上下一十三口,只为取心口肌肤缝制鼓面。

    “当年我本已查到他行踪,欲将其捉拿归案,却不想被此人设伏算计,虽重伤了他双腿,可到底还是叫他跑了。今次前来沅榆,也是为了查明此事是否与他相关,好将当年之案做个了结。”

    听她所言,秦知白却摇了摇头,“并非是他。”

    燕回微微一怔,凝眸看她,“秦姑娘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柳鸣岐已经死了。”

    浅淡的话语声落下,燕回神色愈发沉肃,眉心攒了起来。

    “各地监察司追捕柳鸣岐多年而未见其踪迹,不知姑娘是从何得知?”

    “去岁我至秦湾,途经停云渡口,于渡口外的彩舫中见到了他的尸身。”

    秦湾?

    燕回还待追问,眸光却骤然一凛,手中横刀转瞬出鞘,刀气直直劈入不远处的土地庙旁。

    “什么人?!”

    一声惊叫响起,土地庙后倏然窜出了一道黑影,而黑影并未向二人出手,只高叫着转身向后奔逃,不过眨眼便逃入了村中,叫人再寻不到踪迹。

    快步追至杏花村内,燕回望着满地落花与眼前空无一人的村子,脚步逐渐放缓,目光也慢慢变得沉凝。

    在山脚时尚未发觉,如今进了村子方才觉出些许异样……

    实在太静了些。

    眼下正是晌午,本该炊烟袅袅的村庄却不见半点人烟,四下人声悄然,鸟啼虫鸣也几近绝迹,便仿佛一座无人的鬼蜮,静得叫人心惊。

    她走近道旁的一处茅屋,伸手推了推门,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日光流泻入内,有缕缕尘灰于空中翻腾起伏,而屋内却不见主人身影。

    再往其他几处居所看了看,情形皆一般无二,整座村庄仿佛都被时间尘封,一草一木仍是先前模样,而村中人却不见丝毫影踪。

    依秦知白所言,她至杏花村时,村中人虽尽数染了时疫,但经过救治后,疫病当得到了控制。可眼下杏花村状若荒村,昨日客栈中的商旅也曾说近两月不见村中有人出入。

    村中人究竟去了何处?

    燕回眸光微沉,于四周民居再仔细查探了一番,几经细查,视线落在了一户人家的窗台上。

    窗台边有一点污渍,污渍颜色暗沉,似液体飞溅而出,捻而闻之有细微腥甜气息,显然便是血迹。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秦知白话音。

    “村内有他人来过。”

    燕回走出茅屋,见戴着帷帽的女子正立于院内生火的炉灶旁。

    灶台边有一滩干涸的水渍,一只陶碗被扔在柴火堆中,碗中原先应当盛了汤药,残余的药汁于碗底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沉渣。

    秦知白拿起药碗,目视着碗中沉渣,低声道:“杏花村并无药坊医馆,最近一处药坊在数十里外的沅榆城内,村中药材短缺,当初我传信回谷,令谷外门人送来药材,而后因有他事在身,便离开了杏花村。

    “这药,正是我所开之药。”

    而熬好汤药的人尚未来得及将药服下,便已遭人毒手。

    一朵杏花自枝头缓慢坠下,落于地面,发出微不足道的轻响。

    燕回手握横刀,抬首看着空荡无人的杏花村,嗓音愈渐沉着。

    “动手之人十分谨慎,为了不叫他人轻易察觉他们所作所为,抹除了现场大部分痕迹。他们不惜屠尽整个村子以灭活口,说明那十数名乞儿身上所中蛊毒并不简单。为今之计,若想查出幕后之人身份,只能找到方才那人。”

    方才躲在土地庙后的人影显然并非幕后真凶,在被她们发觉后便仓皇逃跑,犹如惊弓之鸟,极有可能是村中唯一的幸存者。

    两人来到先前黑影消失的地方,眼前是一棵高大的杏花树,整棵树约合三人高,树大根深,枝头挂满了许愿牌,树前摆着香炉与几盘贡品,俨然是村中祈福之处。

    望着盘中被吃去了大半的贡品,燕回目光落在被长布掩得严严实实的供桌下,而后缓缓蹲下身,将桌布倏然一掀,正对上了一张蓬头垢面的脸。

    “啊!”

    猝不及防间与她对视,桌下人尖叫一声,当即又要逃跑,却被她横刀一拦,另一手牢牢擒住了手腕。

    “别怕,我们并非恶人。”

    而身前人却仿佛并未听懂她话语,反而在见到她手中刀兵时挣扎得更加厉害,嘴里不断喊叫着:“月亮……月亮……月亮要杀人了!”

    月亮要杀人?

    燕回微微攒眉,尚未明白她话中之意,却见眼前人忽然转过头,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向秦知白伸出了手,“神医姐姐,神医姐姐救我!”

    不曾想这人竟认识秦知白,燕回有些惊讶,方一松开手,衣衫褴褛的人当即逃窜到秦知白身后,瑟瑟缩缩地躲了起来。

    似是认出了躲藏的少女,一贯清冷好洁的人并未避开抓来的手,而是任她抓着自己衣角,温言安抚后,抬首看向燕回。

    “此人的确是杏花村人,只是自幼父母双亡,而后便游荡在村内各处,由百家喂养,平日便睡在村中祠堂,想来也是因此才逃过一劫。两月前我曾医治过她,她神智虽不似常人,却并非中蛊所致,而是天生如此。”

    闻言,燕回望向她身后少女,心中不禁生了几分怜意,同时愈发感到棘手。

    如今唯一幸存之人竟是个傻儿,本以为能从她嘴里得知真相,却不想线索又断在了眼前。

    思忖片刻,她正准备将这傻儿一同带回沅榆再做打算,却见傻儿轻轻牵了牵秦知白衣角,眨着眼睛道:“神医姐姐,阿爷……阿爷他们在村后睡着了,你什么时候去把他们叫醒?”

    阿爷?

    燕回怔然少顷,尔后当即会意过来。

    眼前少女并无亲人,口中的阿爷应当便是村中平日照顾她的老人,而因她心智尚浅,对生死仍有些懵懂,便只以为逝去之人是睡着了。

    想来当初闯入村内屠村的那伙人为行事方便,只将村中人尸体就近处理了,却没想到被这傻儿看在了眼里。

    燕回收好刀,蹲下身与她平视,尽量放缓了语气,轻声问:“你阿爷睡在了何处?可否带我们去寻他?”

    或许是先前曾被她刀气惊过,又或许是经此一事后对手持刀兵之人本能惧怕,得她搭话,少女惊惧地躲回了秦知白身后,怯怯地看她一眼,随即又抓紧了身前人衣裳。

    “神医姐姐……”

    一只皓白似月的手伸出,覆上少女抓着衣角的手,秦知白将她轻轻牵过,轻响起的话语声似漫过山林的一泉清溪。

    “好,你带我去寻他们。”

    听她应下,少女登时高兴起来,再顾不上心中畏惧,忙不迭地牵着她的手带她往村后走去。

    秦知白回首向身后人看了一眼,燕回颔首示意明了,只远远地缀在两人身后,并未走近前去。

    直至来到村后的一处山坳,少女停了下来,坐在一颗杏花树下,摇晃着土里探出的一只手,嘟囔道:“阿爷,阿爷,我带神医姐姐来了,你快醒醒。”

    扑鼻的腐臭味迎面而来,眼前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坡。

    坡上黄土被扒开些许,一具尸体自土中露出了半截身子,土中之人显然已死去多时,周身多处都已化作白骨,而少女却恍若不觉,仍如往常般将自己带来的果子放于尸体跟前。

    “阿爷,我今天又捡了些果子来,你快起来吃吧,吃完了给阿夕做饭吃,阿夕都许久没吃过肉了。”

    燕回悄然走近,并未打扰少女,只将堆起的黄土又挖开了些,果不其然见到了更多尸首。

    层层叠叠的尸体如枯枝烂叶般被堆叠到了一处,与众多尸骨埋在一起的还有杏花村随处可见的杏花,整个埋尸坑积满枯败的落花,与满山杏花两相映衬,便犹如一座巨大的花冢。

    望着眼前景象,燕回缓缓站起了身。

    “多数尸体都已腐化成骨,当已死去一月余。”

    当初秦知白离开后不久,他们便尽数被人灭了口。

    立于少女旁的身影静默片晌,蹲下身去,望着坑中尸骨稍作端量,道:“骨色青而有灼烧痕迹,此人生前当被纯阳内力所伤,并身中纯阳烈毒。”

    “纯阳烈毒?”燕回眸光微敛,握紧了刀,“赤潮帮?”

    武林中修习纯阳内功的门派并不少,但内力之中夹带烈毒的,便只有赤潮帮的焚息决了。

    正当她沉思之时,天边忽而传来一声鹤唳,一只通体洁白的鹤自远处飞来,越过重重树影,翩然而至,落在了二人眼前。

    帷帽前白纱轻轻拂动,素来沉静的女子在见到鹤后便站起了身。

    “阿夕与杏花村之事便暂且交由燕司事,我另有他事,需先行一趟。”

    燕回一怔,问道:“发生了何事?”

    秦知白转身而去。

    “沅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