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沅榆一江相隔的聚英山匪寨,一名独眼大汉正坐于交椅之中,手边是一坛喝了大半的烈酒。
眼下已近日暮,聚义厅内灯火通明,火光将交椅旁竖立的一柄大刀拉出极长的倒影。
几名山匪齐齐站于厅下,却都低着头噤声不敢动作,只时不时向外偷瞧一眼,神色焦灼,似在等待什么消息。
待第二坛酒饮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外传来,一名山匪面露喜色地跑进厅内,向座上人一拱手。
“报!大当家,二当家传回消息,沅榆城中得手了,他们一会儿就将人带回来。”
听得传报,厅中几人皆松了口气,而不待他们说些什么,却又有一人急匆匆跑回。
“大当家!寨中探子回报,前些日子丢的货找着了,是被长缨寨的人劫走了!”
方才放松些的众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而后望向座上。
鸢肩豺目的男子抬起头,眼角的疤痕被微微牵动,独目中露出一阵凶光。
“宁双?”
“正是!五哥让她还货,她还说……”来人咽了口唾沫,“说让五哥提您的头去换。”
“砰”
一阵碎裂声响起,酒碗砸落在地,溅开了一地酒水。
大汉颈间青筋隐现,眼中爆发出腾腾杀意。
“这个臭娘儿们!伤我右眼的仇还没报,老子迟早要把她们长缨寨的人杀个干净,再将她的眼睛剜出来下酒!”
狠话放下,阴鸷的视线一扫,他又望向先前那人。
“老二到哪儿了?”
当先回报消息的山匪拧了一把汗,小心道:“正……正在回寨的路上,应当再有一刻钟便回来了。只是二当家好似受了些伤,恐怕需要静养几日。”
大汉眯起了眼,“监察司的人不是都被我买通了?还有谁能伤他?”
“似乎是有名身手不错的护卫,在中了软骨散后还强撑着与二当家过了几招,二当家一时未察,肩上便中了一刀。”
大汉冷哼一声,面上横肉抖了抖,“老二真是愈发不中用了,下了药里应外合之下竟还能被人所伤,往后在寨中还如何服众。”
厅中众人低着头,丝毫不敢出言。
他也并未在意,只是抬手取过一坛新酒,拍开了坛上封泥,“不过看在此次他抓人有功的份上,我也便既往不咎。待我得到十洲记,寻得书中秘宝,二十八世家也要与我平起平坐,区区一个长缨寨还不是手到擒来。”
大汉的话语声尚未落下,一名肩上负伤的男子便在身旁人的搀扶下自门外走了进来。
“恐怕大哥该失望了。”
“老二?”
独眼大汉见弟兄回寨,放下了手中酒坛,而目光扫到跟在兄弟身后的那道身影时,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是让你去抓秦知白吗,怎么抓回来了个病秧子?”
被山匪簇拥在当中的似乎是名男子,眼下天气逐渐回暖,而男子身上却仍穿着防寒的氅衣,一张面容微垂着,令他看不分明,只隐约能见到发丝遮掩下的病白肌肤与那副清瘦单薄的身躯,俨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听得责问,山寨的二当家用手撑着身子于一旁的靠椅中坐下,强忍着肩上伤痛,道:“我们去得不巧,秦知白恰好不在,我便将与她同行之人抓回来了。”
大汉冷哼一声,“抓他回来做什么?卖进窑子当兔儿爷,填补你前阵子丢的那批货的缺?”
自知理亏,男子并未多言,只解释道:“大哥莫急,我将他抓回来是因为此人身份应当不简单。
“世人皆知云鹤与灵素神医向来形影不离,秦知白虽不在沅榆,却将云鹤留在了此人身旁,可见二人关系匪浅,或可用此人诱秦知白前来寨中也说不定。”
似是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大汉眯着眼瞧了一会儿那道瘦弱身影,随即一抬下巴,“将他给我押过来。”
两名山匪一左一右将病弱之人押了过来,大汉示意他们松开手,身子略微后倚,盯着眼前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脱了束缚的人急促地咳了几声,呼吸杂乱,苍白的面容中隐约带出一抹潮红。
待咳嗽稍平,她轻轻喘息一阵,低声道:“楚流景。”
轻弱的嗓音透了些哑,仿佛一碰便碎的薄冰,令人生不出半点重视。
而大汉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后,却蓦然坐起了身。
“哪个楚?”
“南柳楚家。”
“楚不辞是你什么人!?”
“长姐。”
得到回答,大汉神色愈发难看,仅存的独目横向座下之人,将桌上酒坛一把摔到了男子面前。
“蠢货!你闯大祸了!”
“当啷”一声响,酒坛碎了一地,而坐于椅中的男子面色微微发白,任酒水溅了一身也未有反应。
没想到自己抓来的竟是楚家那位才归家的二公子……
先前曾听闻灵素神医似乎嫁与了一名世家子弟,难道此人便是秦知白那位新婚夫君?
秦家他们或许开罪得起,可青冥楼却绝不是他们能招惹的势力。
本以为的登天梯如今成了催命符,男子强自稳了稳心神,心下一狠,抬头沉声道:“大哥,人既已抓来了,也没办法再送回去,依我看,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他比了个灭口的动作,“反正沅榆附近山匪颇多,只要做得干净,楚不辞也不会知道是我们所为。”
听兄弟如此说,大汉忖度片刻,心中亦生了些杀意,他再度看向身前之人,却发现眼前人似乎对他们谈话毫无所觉,单手将有些发皱的衣襟理了理,随即抬首目视着他,轻声问:“你们抓我夫人做什么?”
温润的眼尾略略勾着,似乎仍是柔顺无害的病弱模样,而那双墨色的眸子却恍若一汪深潭,里面没有半点波澜,令人无端觉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寒意。
大汉心中忽而生出了些许不安,他压下那点突如其来的惴恐,伸手握向一旁长刀,冷哼道:“想知道?去地府里问阎王吧。”
探出的手极快地抓向一旁竖立的大刀,好似下一刻刀锋便会将眼前人的头颅斩下来。
而指尖离刀柄只剩毫厘之差时,却听“咔嚓”一声,握刀的动作骤然停了住。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神色凝固,脖颈如松散的细绳般扭了过去,一只纤长白弱的手扼在他喉间,似一块冷玉,轻而易举拧断了他的喉骨。
片刻后,扼在喉间的手不紧不慢地收了回去,座上之人粗壮的身子一点点倾斜,直至坠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整个聚义厅一片死寂。
火把仍在熊熊燃烧着,森然的刀锋上倒映出了一张清弱绝艳的女子面容,束发的缎带缓缓飘落于地,一头银白发丝如瀑般散了下来,于火光照耀中愈显惹眼,恍若覆了满头霜雪,将那张冶丽的容颜更衬出了几分妖异。
望着原本弱不禁风的年轻男子眨眼间变得满头白发,几息静默后,有人发着颤坐倒在地。
“妖……妖怪!”
惊叫声犹如浪潮般将恐惧于人群之中瞬间扩散,一众人仿佛才醒过神来,争先恐后地转身往厅外跑去,而跑在最前的人一只脚尚未踏出厅门,却见一道寒光闪过,淋漓鲜血洒了出来,几名山匪霎时圆睁着双目倒在了地上。
不多时,方才还一片喧闹的聚义厅中便只剩了一地尸体,一名玄衣覆面的女子持剑行至楚流景身后,单膝跪了下去。
“楼主。”
坐在椅中见到了全过程的二当家面如土色,捂着伤口的手轻轻颤抖,当即趴伏着跪倒在地。
“是……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高人,还请高人开恩,饶小人一命!”
楚流景未置可否,将肩上白发随意轻拢了拢,转过身看向阶下男子,不紧不慢地问:“你们抓秦知白,是为了十洲记?”
男子丝毫不敢再隐瞒,哆嗦着回答:“是,听闻十洲记真迹在秦家,大哥……镇山虎肖想十洲记中秘宝已久,于是想要抓来秦知白,逼问出十洲记下落。”
楚流景笑起来,“谁给你们的胆子敢碰秦家小姐?”
男子连忙抬起头:“是赤潮帮!他们说了若找到真正的十洲记,他们便会分一半财宝给踞虎寨,否则我们又岂敢擅动楚夫人。”
“楚夫人?”
似乎觉得这个称谓很有趣,楚流景眉梢微挑,眼角一粒泪痣微微起伏,令整张面容更添了一分妖冶风情。
“易江东去岁才死,赤潮帮又有何余力去动秦家?”
“这……这却不知了,小人只知他们近来似乎与刀宗走得颇近,上回于赤潮帮总舵还见到了狂刀。”
楚流景眸光微敛,“狂刀啊……”
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在经过跪地的下属时,慢条斯理道:“计都,中州之事如何了?”
戴着面具的玄衣女子话音平静,“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四大派可有动静?”
“四大派掌门近日与青冥楼往来频繁,应当两月内便会广发群英令。”
楚流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如此,那我便回去了,免得离开太久,有人回来寻不见我,倒是我失约了。”
计都站起了身,“楼主,此人如何处置?”
白发垂肩的女子不疾不徐地朝外走去,头也未回。
“既见过我的真容,那便杀了吧。”
话音未落,男子眼中尚来不及涌现出惊惧神色,喉间已然添了一道血痕。
聚义厅外星月高悬,夜幕早已垂拢群山之间,淡白的月色透过重重树影洒落,仿佛散了一地碎玉,一片朦胧不清。
楚流景徐徐朝外走着,接过属下递来的半脸面具,信手戴上。
“杏花村那边情况如何?”
“村中人大多被灭口,唯一人幸存,秦知白与燕回似乎查出了些端倪,只是尚未深入调查,便因得知了您出事的消息提前返回了沅榆。”
“因为我?”
楚流景脚步一顿,似乎有些讶异。
她若有所思地忖度片刻,忽而笑起来,“计都,如果一个与你并不相熟的人无端向你示好,你会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逐利之人,必有所图。”
“倘若此人是你娘子呢?”
神情寡淡的女子神色未变,仍是一板一眼地答:“子夜楼之人不得婚嫁,更不会有娘子。”
“真是不解风情。”楚流景笑着嗔了一句。
远处林草茂密,隐约有马蹄踏过地面,发出阵阵轻响,在寂静的山林之中尤为明晰。
楚流景眸光愈深,指尖轻叩了叩,“上回自云剑山庄取来的百花丸还剩多少?”
计都并未言语,只从怀中取出了一支琉璃药瓶。
下一瞬,眼前人拿过药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竟丝毫未曾迟疑就服了下去。
一贯言行沉稳的女子面色一变,“楼主,这是断肠之毒,若三个时辰内无药可解,您便会毒发身亡!”
楚流景随意摆了摆手,望向山林深处:“你说名重天下的灵素神医,解这断肠之毒,会需要多久?”
见她兴味盎然的模样,计都沉默片晌,又回复了先前语气。
“主人若知晓您如此行事,会不高兴。”
楚流景眼尾勾了些笑,“那你不同她说不就好了。”
女子再未言语。
清风拂过,将天际云层慢慢吹散,月光如流水般愈加明亮。
一道素淡身影驾马自山林中闯出,似月下孤鹤,踏入了那汪淡薄月色,不远处灯火隐约的匪寨已是清晰可见。
马蹄声愈近,林中忽然飞起几只惊鹊,驾马之人似有所觉,骤然牵紧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轻柔带笑的嗓音便于此刻响起。
“秦姑娘,许久未见。”
素色的衣角随夜风微微翻动,坐在马上的女子抬起了眸,在瞧见立于高处的那道身影后停顿了片刻。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