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序成了校医院的常客。
出门诊的外科医生和之前抢救南序的是同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知性大方,用不赞同的眼神再次帮南序把手缝针好。
南序全程低头,垂着眼睛,偶尔会抬眼撇过医生的神色。
他的睫毛很长,影子会落在眼下微微的凹陷处。
医生握着他的手替他包扎,慢慢忍不住笑起来。
她实在受不了南序偷偷打量她的眼神,像谨慎乖巧的雀鸟一样。
“我有认真吃药,也注意不碰水,忌口了,出现了点小意外,以后不会这样了。”南序强调。
医生温柔点头,在心里微微叹气。
前一个小时,南序刚来医院的时候吓了所有人一跳。
白衬衫露出领子上和袖口等等地方全蹭上了血渍,校服外套的右手臂处一团浓郁的深色,发梢带着湿润的潮意,微卷贴在额前,脸色惨淡。
接引的护士差点以为南序要死了,直接急哭了。
平时他们见过那些因为学院里的龃龉受伤的学生,没有一个像南序这样伤得这么严重。
南序愣了下就被好几双手推上了急救床,稀里糊涂地得到了救治。
“没事,好好修养,只是右手之后可能提不了重物。”医生说得很委婉。
南序看懂她无不惋惜的表情,问:“除了不能提重物,还有吗?”
医生轻声说:“无法进行一些过于精细的操作,但日常基本运用是可以的。”
“好。”南序似乎毫无遗憾地接受了这点。
毕竟当时原身为了求死下了死手,几乎割断大半的肌腱,先前出院时医护人员就给他提过醒,现在出了这样的风波只是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好好修养复健,或许只是影响你当不成外科医生成为我们的同行了。”医生温柔地开解,“但联邦会多一名其他领域的人才。”
南序点头回应医生。
医生问:“需要给你开假条吗?你在医院多待一会儿。”
南序摇头:“要考试了。”
她知道诺伊斯的学生对于考核的重视:“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随时来医院。”
从诊室出来后,秉承着来都来的心态,南序反手给自己挂了一个精神科的号。
校医院里从门诊出来到心理科的案例比比皆是,医生看上去见怪不怪,见到南序后坐直身子,等待南序向他述说情况。
按照南序原先的性格,他应该不会那么冲动地和奥维还有季凌发生冲突,毕竟反击的手段不一定要在当面。
这些少爷们披着文质彬彬的皮囊,比纯粹的野兽更懂得先礼后兵一点,至少不会上来就撕咬掉他的一块肉或者让他缺胳膊少腿。
但他在奥维逼近的瞬间忽然在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没意思,死了也行。
他已经连着很多个晚上做梦,反复梦到剧本中原身求死的结局。在醒来之后,生理性的头痛和心理上的混乱令他恶心得想要干呕。
原本南序分得很清楚。
原身是剧本里虚拟的人物,他是他自己。
反反复复的梦境暗示之下,剧情设定里原身想自杀的自毁倾向会突然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某个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但南序本身又不算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格。
现在两者揉杂在一起,变成了想拉着人一起自杀。
来心理科的多数是遭受欺凌的特招生,多数情况下医生能给予的其实只是一个心理安慰。
其实能考进学院的特招生在同龄人中都算天之骄子,在来到这里之前就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只是乍然遭受了那些落差,心态失衡。
南序坐在他边上,不用开口他就知道对方可能会说些什么,但他仍然静静地聆听南序的诉说。
医生一边颔首示意自己在听一边问:“反击了吗?”
南序点头:“反击了。”
医生冷静道:“打了谁?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所学院里反击并不是最佳的应对方式,大多时候反而忍一忍就能过去。
有禁止斗殴的校规以及出了人命的前车之鉴在,这群公子哥们其实已经被教育过不要玩得太过火。
特招生们忍过四年之后就能享受诺伊斯赋予的荣光,开启他们光明的人生。
南序说:“奥维。”
医生知道这是财政部长家的公子,学院出名混不吝的恶美人。
不畏强权到反抗奥维,的确难以控制住愤怒。
医生顿了下。
药量加倍。
南序又说一个人名:“季凌。”
这个名字医生也知道,和四大家族继承人之一同名同姓。
医生的笔尖不动了,抬头眨了眨眼,确认自己的听力是否有问题。
南序表情认真。
医生冷静地低下头,在病历上字迹潦草地写下:
妄想症嫌疑?
心理科对于精神类疾病的检测十分精细,南序从测评到脑补检查花了一个晚上剩下的所有时间。
最后医生拿着透光的黑色x光片和一沓厚厚的测评表,和南序促膝长谈。
简而言之,有点病,但不多,而且还表现得挺有意思的。
有隐隐的人格分裂倾向和自毁意识,好在由于主体意识无比的坚定和强大,目前更多处在了情绪容易失控的阶段,如果感觉不舒服就吃一些平复心绪的药片,多来找他聊聊天。
不得不说,校医院的医生很有水准,药片吃完,当晚南序就睡了一个没有梦的好觉。
那次爆发的激烈冲突仿佛落进海里的一颗小石子,没有后续的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季凌信守承诺真的出声约束了奥维,还是奥维嫌丢人不肯声张,奥维竟然没有再来找他的麻烦。
南序全身心投入了考试复习之中。
图书馆人满为患、同学低声快速探讨题目的声音、窗外鸽子盘旋在教堂浓雾环绕的塔尖,他有时会一恍惚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哪个时空。
再一恍惚,他就坐到了考场上。
事实证明,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再怎么认真复习也没什么用,南序扫完试卷立刻就判断出哪些是他能力范围内可以拿到分数,刷刷写完。
巡考的老师马上注意到这位学生,和进入这间考场的所有人一样,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角落的少年。
和那些颜狗学生不一样,从老师的角度来说,南序长着一张很会考试的脸。
老师特意绕到南序的身后,瞥了眼他的试卷。
唉,年纪大了,看走眼了!
卷面比这个学生的衣领都要干净,能猜的全才猜上了,没法猜的解题过程一片空白。
老师忍不住瞪了几眼南序的后脑勺。
结束的铃声结束了一场考试的煎熬。
南序被收好卷子的老师留住吹胡子瞪眼问他怎么都不会。
南序老实回答:“还没学到。”
老师被南序“别管,我有自己的学习计划”的模样气到,又因为南序凝视他时安静明亮的瞳孔而心软,扛不住南序卖乖,挥手说:“算了快回去休息,等你学到了再来问我。”
南序乖乖地“嗯”了一声。
考完的学生正熙熙攘攘地向外走。除了大型的庆典、聚会以外,这是学院人潮最汹涌的时刻之一。从高空上俯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每个人都穿着学院定制的制服,带着年少特有的意气风发,英气挺拔。
南序塞上了耳机企图抱佛脚挽回明天的意语听力,路过他身边的人三三两两,从他的身后刻意加快步伐,等到和南序并肩时又会慢慢放缓,微微侧过脸观察不远处盛开的一丛风信子,磨磨蹭蹭地超过南序。
只是南序太过专注于耳朵里磨耳朵的听力,并没有注意到。
最后一门终结的时候,南序感觉佛列伦州变幻莫测的天气都变得非常可爱。
几天的暖阳令人心情放松,老师们也效率极高地批改出了等级评定。
诺伊斯最接地气的一点就是会以张贴光荣榜的形式公布学院的考核成绩。
特招生自然会在榜上占据一席之地,南序在经过时听见了很熟悉的声音。
“逸尘,你考得真好!”舒逸尘身边的同伴高兴地拍他肩膀。
舒逸尘失落地摇摇头,无比沮丧:“还是……”
还是输了。
季凌的成绩在他之上,他输掉了和季凌打赌让特招生摆脱困境的赌局。
“没关系。”他的朋友们纷纷安慰他,“什么赌局都只是那些特权阶级的借口而已,赢了这个他们也会找别的理由针对我们的。”
舒逸尘不希望朋友们担心,提起精神转移话题:“屿哥真厉害,是第一名。”
他的目光从第一名“裴屿”的名字转头仰望身边的男生,眼里满是崇拜。
男生比舒逸尘高了快一个头,极为清俊的外貌,修眉俊眼,薄唇挺鼻,疏离淡漠的气质,但是低头看向舒逸尘时眸光却是柔软的,低低“嗯”了一声。
舒逸尘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到了路过的身影,舌尖吐出了音节:“南序……”
他身旁的人纷纷望过去。
南序没有转头。
不用望过去都知道那些人可能是谁。
主角受肯定拥有很多朋友,其中关系最好的,同样也是主角攻候选人之一的,是主角受的竹马,裴屿。
清冷学霸型人设,在竞争激烈的诺伊斯仍然名列前茅,尽管家境清寒,依旧吸引来不少狂蜂浪蝶,但他的心里始终只在意自己的小竹马,默默收敛自己的爱意守护对方。
狗血文离不开狗血的走向,裴屿后续会被发现身份存疑,似乎是某位大家族的私生子。
莉尔大小姐分析了一下,应该是为了让裴屿也上桌吃饭,在身份上配得上主角受。
大小姐阅书无数,熟悉各种热门元素,听她的准没错。
在后续的发展里,裴屿因为从小遭受不公正的待遇,恨透了贵族阶级,拒绝让他重回家族的邀请,以新贵的身份走进名利场中厮杀。
离得太远了,再加上不想和主角受扯上什么交集,南序头也没抬,当作没听见。
舒逸尘的同伴嘀咕:“切,傲什么?论坛上把他的嘴脸扒得一干二净,背地里跪舔季凌跪得很开心嘛,现在装起来了。”
舒逸尘连忙拉住他,示意他不要多话。
同伴不服气,但碍于舒逸尘的面子闭嘴,又不甘心地说:“你就是太好心了,连屿哥都不喜欢他。”
裴屿没有反驳这句话,他扫过一眼南序,从侧脸到手腕上显眼的伤口,带着几分审视,很快又收了回来,对舒逸尘说:“下午一起去做实验吗?“
舒逸尘眼睛亮起来,开心地点头。
*
全校的成绩单例行整理送到学生会。
温斐以当之无愧的高票当选诺伊斯的学生会长,但现在坐在办公桌前的却是反客为主的季凌大少爷,毫不客气地架着长腿,倚靠压在座椅上的力滑动着椅子底下的滚轮,松松垮垮的颓废姿态。
他第一时间翻到了自己和舒逸尘的排名。
毫不意外的结果。
他赢了。
“真可惜,有位特招生失去了一次脱离苦海的机会。”季凌的语气并不可惜,尾音上挑。
温斐坐在会客椅前,正在翻阅学院上一季度的财务收支报表。
季凌伸长了腿,找温斐聊天:
“我上回看见舒逸尘在琴房听你弹钢琴,你们相处得挺融洽嘛。你那个琴房不是不喜欢别人进去吗?”
“刚好遇见了。”温斐回答得很简单。
季凌没意思地撇撇嘴,他这位发小总是风度温柔,实则狡猾得跟只狐狸一样,什么都套不出来。
“倾哥怎么还没回来?第一名都易主被特招生的名字给占了。”他问温斐,“上回见他还是大半个月前他母亲的葬礼。”
温斐抬起头:“昨天问他了,他说他母亲家族那里还有产业要交涉,得等下周。”
“好吧。”季凌说,“希望倾哥快点回来,学院这么多乐子,他错过了很多。”
温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注意点分寸,他的母亲才去世。”
“好好好。”季凌做出缝上自己嘴巴的动作,翘着二郎腿把成绩册翻动,哗哗翻了好几张纸,嗤笑出声,“好烂的成绩啊。”
“谁?”
“南序啊。”
突然听到南序的名字,温斐有些意外,微微诧异地挑起眉。
“你认识啊。他前几天揍了奥维还威胁我要我管好奥维。”季凌隐去了他在天台被南序抓着要跳下去的情景,“我这么好心,见不得同学受欺负,就答应了。”
季凌耸耸肩:“不过打听这位同学到底是谁的时候,别人还给我看了他手机里的一些东西,说他喜欢我。”
一边是南序逼近他时冷淡的脸,一边是手机里阴湿、露骨妄想着和他牵手、亲吻的言论,两者很难联系在一起。
但手机确实就是南序的。
因爱生恨?欲擒故纵?
他的嘴角仍然好看地扬着,英气的眉眼却向下压:
“同性恋,怪恶心人的,我善良地忍到了月度考评结束,不打算忍了。”
多年朋友,温斐听见季凌的语气便知晓他的情绪,沉声提醒:“阿凌,别太过火了。”
温斐对待小猫小狗也是这样友善的态度,季凌见怪不怪。
季凌笑起来,唇角咧开时尖尖的弧度,狐狸一样狡黠:“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
和往常一样平平无奇的教学日。
南序在踏出寝室的那一刻就感受到它的不同寻常。
似乎有很多人兴奋地刷新着手机激烈讨论着什么,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隔岸观火时又得知自己有火上添油机会的幸灾乐祸。
这样的感受在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更加明显。
仿佛水临近沸点时即将沸腾冒泡的氛围,平静、但下一秒滚出的气泡随时会灼伤人。
南序的前桌叫做西泽尔,是一位谦和克制、性格非常内敛内向的男生,平时不会和南序起冲突,但也很少和南序有什么交流。
现在他主动对上了南序的视线,欲言又止、皱眉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南序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一张硬卡质地、镂刻着季家家徽——鎏金狮纹的红牌贴在了他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