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开得有点空。
中书令告病,她平素跳得很的女儿这一阵子总是装哑巴,谁去刺她都不出声。
据说以往杜凌瑶会趁着下朝的机会把朝上弹劾她的人按在巷子里朝脸痛殴三拳,最近也没听说有这回事。
今晨左相也告了风寒,朝堂四相就只剩下梁知吾和连红。梁知吾之前刚胜了一场,现在朝上几乎都是梁党在说话,封赤练把脊背向后靠过去,抬起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比量着梁知吾的背影。
她也有点烦了。
朝堂上的人像是挤在一起的羊,穿紫穿朱穿碧的都一齐露出吃草动物的呆相。偶尔有几只山猫,几只猞猁跳出来,这群羊就要么咩咩地向后躲,要么抻着脖子呆呆地看它们相互撕咬。
她们的欲望都太明显,皇帝就像是个赶羊的人,手里拿着竹杖把臣子抽得满地乱跑。这种事对她来说太容易,所以一点乐趣也没有。
那个让她有点兴趣的人,下次会不会来上朝呢……
这么想着,封赤练忽然感觉有人的目光试探地向自己这里触了触,是侍中连红。她对封赤练笑笑,笑得过于小心,导致这个笑里谄笑的比例大了点,封赤练把捏捏梁知吾的手移过去,对着连红隔空捏了一下。
她立刻不笑了,好玩。
……
连红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块石头,快要被哽死。
上次朝上下定决心要让小圣人对她产生些兴趣,好站稳这个侍中的位置,谁承想许衡之突然诈尸打乱了她的节奏。
梁杜两人掐起来就算了,聂云间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突然开口,这一片混乱里她当廷说什么也别想圣人注意到她。
如今一晃眼圣人已经践祚,梁党当朝,留给她的时间实在是不多,再不去见一见圣人,汤她都舔不到一口。
御书房外的女官四十来岁,是个生面孔。
连红自然不认为她的官阶能高于她,笑话,外朝之中四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一个内女官能高过侍中吗?
但站在这里,连红不得不对她挤出个客气的笑脸来。
那女官像是条守宝的蛟一样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侍中且待”进去通传,留下她在门前揉僵了的脸。
奇也怪哉,此前她往小圣人身边塞了那么多宫人,边边角角哪里都有,怎么现在一个都不见了?以至今天进个门都不好进?
曾经她就是靠这些侍奉先帝的宫人揣摩圣人心意,把握她喜好,才稳稳做着先帝的鹰犬。如今换了小圣人,宫里倒密不透风起来了……
一阵秋风吹过,连红自己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万一这是小圣人察觉了,那可就完了菜了,揣摩帝王心意不被发现是项绝招,被发现就是个死罪,要是是小圣人着意清理了他们,那她……
“侍中且进。”
那女官声音只小锤般敲了她一下,连红回过神来,空咽了下走进去。
屋里点着熏炉,炉中的焚香有股温暖干燥的香气。封赤练靠在铺毛褥的椅子上,歪头睥着刚刚进来的连红。
那眼神真是像极了她母亲。在先帝龙潜时,连红不止一次看到过这样的目光。没有喜怒,只透出股漫不经心地打量来。这时候最好闭嘴等圣人先说,以免一不小心触个大霉头。
陷在温暖毛皮里的小圣人打量了她一会才慢慢开口。
“连卿来得好慢。”
咯噔。
先帝崩后散漫了不少的心提起来了,连红屏着呼吸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兴许是说她进来得慢了,也兴许是说四相之中她来得慢了。
梁知吾和杜流舸两人都来面见过圣人,这事她是知道的,难道聂云间也先动了?平日里看他一抨雪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劲,怎么现在突然长出脑子了?
“臣想着陛下新登大宝,国事纷繁,”她仰起头露出一个笑脸,“没有要事不敢来打搅圣听。”
她飞快伸脚对同事们各踩一脚,然后扭过头继续摇尾巴。封赤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说话,连红就提着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陛下,快要是秋狝的时候了。”
每到秋天差不多的时候,这群王公贵族就要架鹰的架鹰,牵猞猁的牵猞猁,等着陛下主持行围狩猎。猎中所获最多,射术骑术最好的可得陛下赏赐,金银财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声名和官位。
参与狩猎的护卫与仆役们也警醒起来,一则是猎场混乱,自家主人尊上出点什么事,这些人就要掉一批脑袋;二则是护卫中特别出挑的要是被圣人看中了,也有一朝鱼跃龙门的机会。
先君后的姐姐就是在秋猎中被尚是皇女的先帝看中要走,一朝得势的。
不过连红突然提秋狝,目的和前面那些事都无关。
自女主当国以来,秋狝就成了另一件事的代名词——
为圣人选侍,充实后宫。
虽说刚没了阿母就纳色这件事放在民间是大不孝,但宫里绝对没人会拿这个指摘圣人。
先帝就是因为子嗣单薄,最后才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得不接了寺里的六皇女回来继位,这时候给六皇女充实后宫怎么能说不孝呢?那时大孝顺,烧给先帝先帝都不会有意见的那种孝顺!
“臣是侍中,是陛下的随驾内臣,朝上的事情或许不如左右相明白,陛下近况臣总是记挂在心里的,”连红压低了肩膀,脸上的表情柔婉得像是只蹭主人脚踝的猫,“陛下新践祚,诸事繁杂,案牍劳形。臣想着陛下趁着秋狝出去赏玩风光,略微歇息歇息——”
她转了个声调:“诸家好儿郎也尽在猎场,陛下选选有没有可心的也好。”
杜流舸有儿子,还不止一个,这次秋狝她定然是要往圣人后宫里塞人,梁知吾倒没有婚配也没有子嗣,但架不住她手里的学生多,拎一两个周正的出来联姻也有可能。
想抢占先机只有提前准备,但准备也得圣人承情呀,若是她对美人没什么兴致,倒不如找点好玩意送了。
封赤练伸出手,连红膝行上前,她的食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两下。
“连卿是有什么人选,想送到朕这里?”
又是送命的问法!
连红僵着脸上的笑,觉得一溜冷汗从脖子直到腰椎。圣人果然是觉察出什么来了,若是这一句话答得不好,她还能有命在吗?她悄悄抬眼觑着封赤练的脸,越看越觉得她和先帝简直一般无二,回话也不自觉更小心了点。
“陛下说笑,臣家中只有个十岁的幼子,被臣娇纵得不成样子……”
封赤练点着她额头的手指重了两下,放开了,连红慢慢呼出一口气来:“臣是觉得,此事也不必太急,再开恩科的时候,陛下着意着些举子也行……”
轻轻点着她头发的手停下,封赤练被恩科这个词吸引了些注意力。一见有门,连红赶快把话续上:“说来陛下前些日子下旨复职的许衡之,当年得这个探花的位置,也是沾了他好颜色的光。当年在太学中做皇女傅,是哪一位殿下夸他,还在朝中引为美谈。”
是五皇女,这事情连红知道,但没必要说出来。当年那也不是什么美谈,一句无心的话几乎断送了他大半前程,不过长得好看的太学博士嘛,又不是什么大官,想赏玩他的人觉得是美谈,那就是美谈了。
“原本他出身寒微,不知道怎么得了提携,因为柳庶人的事情下狱,又得左右相与陛下青眼……哎呀哎呀,真是好运气,臣想来就羡慕得不得了。”
“话说回来,许衡之如今也没有婚配……”
稍微年长点了,连红想,眼看就要而立的人了,这阖宫上下都是花一样的孩子,他皮相清俊也撑不了几年。寻常这种人她是不会往圣人身边推的。但说不准圣人就喜欢这样的呢?圣人养在寺里,身边也没有长辈照顾,想吃个年长些的也不是没可能……
她揣摩着封赤练的表情,竟真发现她走神了那么一阵子。“连卿这是拿朕玩笑。”她说,但看起来心绪倒是不怎么坏。
“岂敢岂敢,臣脑子不好,想到身边便说什么,陛下瞧着臣可怜,不要怪罪臣才好。”那谄媚的猫又蹭上去,连红心里有底了。
她也不是真的要把许衡之送到小圣人榻上去——那厮主意大着呢!背后如今又不知道是谁,岂是好掌握的?
只要她知道圣人得意什么类型,自然就能挑拣出好的送上去。且让杜家那傻儿子和梁家的酸学生争吧,她已经占了先机了。
连红又逗了几句趣,说了几句昏话,问出封赤练秋狝想去怎样的猎场之后恭敬告退了。封赤练靠在垫子上看这个走到门口都不敢转过身去的弄臣,有些想笑。
她很好玩,好玩就好玩在同样是满腹欲望和野心,有的人喜欢把皇帝当作蠢材愚弄,她自己会装蠢材。
在人这种东西里,她算是聪明又谨小慎微的了。
刚刚她确实在想许衡之,但想的事情是什么,连红大概猜不到。一条赤蛇从封赤练的衣袖中钻出来,她点点它的脑袋:“来人。”
“传旨宣许衡之。”
秋天天变得快,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细密的雨落下来。书房中掌起了灯,天光与火光同样昏黄不定。许衡之把手杖交予宫人,就算他的腿不便,他也只能忍着拖到圣人面前一跪。
桌上盘曲的蛇好像刚吃了一只毛羽漂亮的鸟儿,正懒洋洋地向封赤练手臂上缠过去。她单手撑腮,打断许衡之还没说完的那句“臣参见陛下”。
“许卿,许卿,”封赤练笑着说,“你与聂云间见过面了?”
“你说你啊……话是不是说得太不知死活了些。”